我不是一个爱好文学的人,以前的我不敢自诩,现在的我不敢自以为是。所谓敬畏,之前是敬,而今是畏。
最近在看林奕函,没错,不是在看《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在看林奕函。我看得很痛苦,对,是看得很痛苦不是觉得很痛苦,我只写给我自己看,所以不用共感。有时候,忍不住任思想的触角伸得太长,妄想偷摸着入侵她,13岁的她,18岁的她,26岁的她。她的人生和我看书的速度一样,一段一段的,一顿一顿的。可我是幸运的,其实,如此鲁莽的说出这个词,有些心慌,因为我从来不是一个乐观主义者,还迷信乐极生悲,但想到她,突然横生一些勇气,姑且一试。幸运的是我看一段,呼吸困难了,胸口滞胀了,就闭上眼,强令自己抽离,像是小时候溺水的我被大不了几岁的姐姐吃力地拉上岸,呛了几口水后,听她说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心口脑一致地喃喃“幸好,幸好......”可是,罪恶地藤蔓倏地抓紧了我,愧疚地深渊忽而吞没了我,千万别有人问我:你在庆幸些什么?
林奕函说她也愧疚,不,她甚至说她有些恨自己。她是经历过越战的人,她是经历过奥斯维辛的人,她是经历过核爆的人。可是真正经历过这些的人,无论他们是提笔书写还是开口呐喊,心中都在祈愿着,愿此事永不在发生,愿从此以后没人再经历他们的经历,痛苦他们的痛苦。可是,悲哀的是,她做不到,不是不愿做,是做不到,她清楚的认知到在这个世界上,今天,此刻,就有复数的男孩女孩在挣扎,在哭号,而伤害他们的人以此为乐并乐此不疲。她说“人类历史上最大的屠杀不是奥斯维辛,是房思琪式的强暴。”一个人会死两次,一次是身体,一次是灵魂,有些人,身体安息然后灵魂泯灭,有些人,灵魂荒芜而身体残暴,还有些人,灵魂被捕捉,被鞭笞,被刺杀而身体在寻找,它要找一个借口,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有时候,欺骗是一种救赎,自欺欺人是最伟大的自救。
房思琪更愧疚,更恨自己。 她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更爱老师一点,毕竟你爱的人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你爱的人让你痛也是可以原谅的不是吗?她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次时面对老师的要求她说的是“我不会”而不是“我不要”或者“你不能”。他伤害她,她责备自己,他硬插进来,她为此道歉。她爱文学,可是她每次被强暴都是去老师那儿改作文时,老师给她送书时,和老师一起看展览时。她努力爱上老师,可为什么她又能如此清晰的看见他的虚伪,他的巧言令色。他们说,爱情令人盲目,可见她还不够爱他,这一切,一定是因为她还不够爱他。自责是一个怪圈,无论往哪儿走,都逃不开,自责也是一个黑洞,它无选择的吸收一切。伊纹也好,思琪也好,内心深处,也明白,该说对不起的不是她们,可是,她们更多的时候,只是忍不住,或者说,情不自禁。情不自禁,真是一个极好的词,正所谓一言足以蔽之:老师对饼干,对晓琦,对思琪都是情不自禁,一维对伊纹也是情不自禁,思琪努力爱上老师,还是能看到老师的丑恶嘴脸是情不自禁,伊纹明知一维的暴力,还是舍不得“正常”的“可爱”的他也是情不自禁。
林奕函终其一生都在求索的,她想通过《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表现的,不是控诉,不是发泄,没有歇斯底里,不够语无伦次,她努力着,挣扎着抽离单纯被害者的角度,一意孤行地探究施暴者的心理。她笔下的老师,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喜爱漂亮的小女孩,就像有人爱财,有人爱酒,食色性也。他喜欢的东西就想据为己有,这是一种极正常的心理,旅馆在巷子里,巷子在大路旁边,窗前有一棵树,树上有叶子,他看到那些小女孩,就想剥开,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不过是读了很多书,看透了那些女孩的自尊心和这个社会对性的禁忌感,他的武器是那些诗,是那些文字的组合与转换,他的帮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费兹杰罗,是海明威,他打人的手势和在讲台上扔粉笔时一样,往往能引起女孩儿们的尖叫,他信手拈来的情话,他自诩胡兰成,他为他的所作所为找借口,寻先例,然后,他一边感叹在爱情上的怀才不遇,一边对这一切感到洋洋自得。手段是可以忽略的,目的是可以忘却的,而过程是值得回味的,但人的记忆最是靠不住,所以,他必须常常复习,换不同的演员,用一样的剧本,这也是没办法的,他情不自禁。
她是满怀恶意去写这本书的,但她也希望我们能从这一朵恶之花中看到它应有的美。如果你看到美,那么它是真实的,如果你看到痛苦那么它也是真实的,她有多少情绪无法宣之于口,她有多少痛楚不能剖白于世,她有多么害怕直视内心深处,她就有多希望我们能纯粹,自然的看待她的一字一句,她忐忑,她不安,她一边希望我们能透过那一针一线看到那丑陋的豁口,一边又神经质式的犹疑,推拒,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心疼我们?这不好说,说不清。
房思琪已经死了,死在13岁那年的教师节前夕;林奕函也已经死了,不是2017年,是更早的某一天,被一个没有愿望可许的人吹灭了。
不久前,那个像洋葱一样一层一层的剥开自己,向世人告白的不是真的她,是她的赝品。但是,当她红着眼圈强调爱,强调美,哽咽着追问:文学,艺术是否可以包含巧言令色的成分?还是说,这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巧言令色?我甚至恶毒的想,这恐怕是回光返照,是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在弥留之际,走马观花时堪堪攥住的一丝真我,是最后一颗火柴的微弱的光芒,于她,于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整个世界。
一个人的文字和一个人的现实是不可同一而论的,我也是从上大学至今,才慢慢接受了这种残忍的论断。那时候,我沉迷三毛,甚至因此而选了专业,每一次当众发言,我的主题都是她,我欣赏她的洒脱,迷恋她的才情,羡慕她的爱情。我的老师看到了我自顾自的追随,对我说“其实,三毛的婚姻生活并不如她描述的那么美好,只是因为她是一个作家,你懂的。”我不懂,我懂什么呢?我只知道荷西说“我是遇到你之后才想要结婚的”,只记得三毛一遍遍念着“但愿人长久”。我相信,这都是真的,它们不是譬喻,不是象征,不是联想。老师说“这有可能都是真的,但只是一部分,人生那么长,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怪杂碎,难免磕碰。”那时的我,捂住耳朵,蒙住眼睛,切断每一根神经,不听,不看,不想,不接受。其实,我已经接收到并想了很远了,就像一颗种子,你恨它,把它吞到肚子里,它却从你的脑子里发出芽来。
所以,你可以说文学并不是巧言令色的,它只是修辞,只是断章取义。也可以说文学就是巧言令色的,它表现的不是人事物本身,而是持笔人想表现的一面,或是受众想看到的那一面。归根结底,虚伪的不是文学,暴力的也不是文学,而是它背后的提线人。文学本身毫无意义,它不好也不坏,不善也不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文能救人,也能害人。文学虽然没能救思琪和伊纹,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中的文学有多无力,它在现实里的叩问就有多强烈。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我还没有看完,林奕函我也永不可读完,当我的思绪已经太繁茂,不得不修剪,我的感触已经快要溢出来,不得不换个容器,等我看完,再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