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不敢跑远,免得再跟叶扶苏失散,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虽都不说话,叶扶苏却觉得,即便一直这样走下去,也很好。
然而府里的暗卫悄没声息出现在他身旁,说道:“公子,殿下那边出事了。”
叶扶苏和琳琅见到太子李璧时,他正由夏轻罗和叶府的暗卫护着,惊魂未定。
暗卫已将事情经过三言两语说了,两名刺客掩在人群中突然出手,还有一人却扮作卖花灯的小贩,暗地里放了冷箭,暗卫离得稍远,还好夏家小姐出手及时。
叶扶苏见太子魂不守舍,幸喜并未受伤,转向暗卫道:“今夜灯市人杂,京兆尹定会派人在此盯着,拿了腰牌去见这里的领事,就说我受了伤,请他带人来护送一程。”
“慢着!”却是夏轻罗阻止道,她心念电转,对那暗卫道:“拿了我的腰牌去,说是夏将军家的小姐受了伤,请速派人来。”
她对叶扶苏微微一笑:“若是提了相府,那你们今日私自出宫的罪名,可就是坐实了。”
叶扶苏见她衣衫凌乱,更是左手执剑,右臂上有条长长的口子,显然是经过一番恶斗。
他心下感动,深深一揖,说道:“夏姑娘今日之情,叶某记在心中了。”
夏轻罗面上微微一红,似乎连手臂上的伤都不那么疼了,正要说话,一眼望到围着李璧的琳琅,眼神顿时黯了下来,只说“不必挂怀”。
一时京兆尹派来马车,叶扶苏唯恐路上再生是非,他们人手不足,不能一一护卫得到,便要众人一同上车。
夏轻罗见他虽忙不乱,仍记得带上琳琅猜灯谜赢得的那些东西,心内不免又黯然了几分。
然而手臂一阵清凉,却是琳琅将一条抹了刀伤药的丝帕缠上了她的伤口,口中说道:“扶苏哥哥要我这般做的。”
夏轻罗怔怔地望着叶扶苏的身影,她毕竟是个少女,就算武艺再精进,体力与成年男子相比也较弱,叶府暗卫的及时出手,既是救了太子,也可说是救了她。
何况即便没有今日的事,她一颗心,很久之前,就萦绕在叶扶苏身上了。
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对自己说,然后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马车。
“啪”地一声脆响,叶扶苏跪在地上紧咬牙关,额头渗出黄豆粒大的汗珠,裸着的后背上血红鞭痕交错,又多了一道新的。
叶相气得浑身哆嗦,执鞭的那只手止不住地发抖:“逆子!你私自带太子出宫,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如何对得起我叶家三代清名?”
叶扶苏沉默不语,被父亲打了三十记鞭子,又在祖宗牌位前跪满了三个时辰,才艰难地站起身来。
双膝犹如针扎,他双手撑着地面,咬着牙一点一点站起身来,背后的鞭痕已凝出血痂,动一动火烧火燎般的疼。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时,府中的大夫已在候着了,替他将背后血迹拭净涂上伤药,又用棉布层层缠起。
他的神识有一瞬间的恍惚,白棉布缠在胸前那温润的触感,竟有些像母亲的手。
倔强的父亲本就没有纳妾,自母亲病逝后,两人之间没了缓冲,有时便会像今日这般,父亲先是出手训他,却也会嘱咐下人好生照料。
他其实一直都明白,父亲对他,是责之深,爱之切。
只是不知怎么,他又想起琳琅那双带着泪珠的眼睛来,胸口顿时一阵温热,为了琳琅的一句想出去看灯,他这顿鞭子,挨得便是值得的。
叶扶苏趴着睡了几天,叶相毕竟是文臣,年纪又大了,打的也是亲儿子,不会下死手,他只是跟太子告了假,有月许没去伴读。
他在书桌前执一本书,却是经常半天也不翻动一页,只是想着,那夜回宫后,也没顾得上跟琳琅说句话,也不知她这段日子怎么样了。
琳琅自上元节那夜回宫后,被越王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又将她禁足了几天,李璧受了惊,回去便发了热,足足躺了一个多月才好。
琳琅撅着嘴巴,赌气只是不肯梳妆,阿蛮劝她:“公主,王上才给您解除了禁足,您何苦又要抗命?”
琳琅撇撇嘴道:“也不知哪里来的野蛮人,也当得起本公主去献舞吗?”
阿蛮仔细整理着她的舞衣和发饰道:“听说是北麓王和世子到了,北麓虽地处偏远,却是兵强马壮,国主亲临西夜,算得上十足的贵客了。”
琳琅眼皮也不抬道:“什么贵客?本公主没空伺候他们。”她手里抓了弓箭,一语未毕已跑得远了,留下阿蛮在后急得跺脚,却是追之不及。
琳琅猫着腰,悄悄绕过守卫,宫中人人皆知她今晚要在夜宴上献舞,她要找个没人的地方自己呆着,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果然还没出她自己的长乐宫,便看见花园里站着个年轻男子,服饰和身影都陌生得很。
琳琅疑窦顿生,不动声色地拉开弓箭,喝道:“何人擅闯宜昌公主内院?”
玄离浑身一震,极慢极慢地回过身来,看见一个清丽无比的绿衣少女拉开了弓箭,对准了他的面门。
他一时觉得口中发干,似乎是在莽古里荒原跋涉了三日三夜,全身的水分都被天上恶毒的日头烤干了,一把火从心底烧了出来,炙得他唇焦口枯,一颗滚烫的心却在胸腔中乱蹦,耳边全是自己沉沉的心跳声。
他艰难地开口:“北……北麓玄离,初入王……城,迷失……路径,误入,莫怪……”
在琳琅眼中看来,却是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穿着一身古里古怪的衣服,领口袖口还镶着一圈毛皮,他身材瘦高,皮肤黝黑粗粝,看起来似乎与叶扶苏年纪相仿,若说叶扶苏是江边的一只白鹤,这少年却好比草原天空中的北雁了。
她明知这少年所言不虚,十有八九便是今日入宫的北麓世子,口中却说道:“口说无凭,谁知你是不是歹人,”
她眼珠一转,恶从心起,将弓拉得更满一些,学着江湖中人的口吻说道:“慢慢地将你身上的兵器与值钱的东西都抛下,不要乱动,你若乱动,本姑娘便是一箭。”
玄离怔怔地看着她嫣红的嘴唇开合,她似乎是说了些什么,自己却全没注意听。
“哎哟世子殿下,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越王身边的苏公公一路小跑着过来,急得满脑门子汗。
他弯着腰对琳琅赔着笑道:“公主,这是北麓国世子,王上请来的贵客,一时迷了路误闯长乐宫,是老奴的人招待不周,老奴给公主赔礼了。”
琳琅见苏公公如此说,心中再不乐意,也只得放下箭来,也不说话,只是扬一扬头。
苏公公引着北麓世子往外走,口中絮絮叨叨:“世子倒是凑巧,偏偏撞到宜昌公主的院子里去了,得亏公主还给老奴几分薄面,若不然,公主的性子上来,王上都得让他三分呢……”
玄离见到父亲和越王,首先躬身请了罪,苏公公述了往来,越王皱眉道:“琳琅这个孩子,越发骄纵了,竟然用弓箭指着贵客,传我的话,”
他对苏公公道,“罚她在廊下站一个时辰,不站足了,不能进殿来。”
玄离一惊,心想,她那样娇滴滴的女孩子,站一个时辰,怕是腰背要疼上好几天,又想她因自己受罚,刚要开口,便察觉父亲轻咳一声,他知父亲是提点他,只得低头不语。
琳琅气鼓鼓地站在殿外,满心怨怼。今晚乃是私宴,不谈国事不论邦交,北麓虽没有女眷到来,越王却要求宫中位份高的妃嫔出席,又要儿女都随侍在侧。
北麓西夜边国风本就粗豪,不若大煜男女有别上下尊卑之规甚严,众人虽微觉越王过于隆重,却也不算奇怪。
因太子仍病着未能出席,王后知他兄妹二人近日顽劣惹得越王生气,虽不忍琳琅受罚,却也不好开口阻拦。
毓贵妃是王城内仅在王后位份之下的人,心思又极机敏,见那北麓世子不时眼望殿外,知他心有牵挂,正想替琳琅说几句话,顺道也可送王后和北麓世子这个人情。
她还未开口,玄离却是坐不住了,站起来躬身道:“王上,公主身娇体弱,已是在殿外站了这许多时辰,罚也受过了,还请王上让公主进殿来吧。”
毓贵妃笑吟吟地看他一眼,接口道:“是啊王上,琳琅这孩子,平时便是个活泼的性子,况且今日只是错认了贵客,本是虚惊一场,王上小施惩戒,已是够了,难道还真让咱们金贵的宜昌公主站满一个时辰不成?”
北麓王一把没拉住自己的儿子,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见此也只好顺势道:“王上,女孩子家不比男儿皮实粗糙,还请公主歇息梳洗一番,西夜宜昌公主善舞,天下闻名,本王还等着看呢!”
越王罚琳琅本就是一时之气,见此便笑笑,又怕琳琅使性子,着王后去好生安慰了一番。
西夜的史书中,对宜昌公主那一舞,描述只有八个字:“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北麓的史书中却写着:“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斗薮龙蛇动,王一见倾心。”
在座的众人都不知道,当时的玄离,后来的北麓大荒靖安王,已认准了殿中身姿曼妙的少女,就是他的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