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往事,无不是记忆与忘却的重叠交替。自始而终,记忆都是开启忘却源头的密匙,如烟花凋落,乌云遮蔽群星,夜空重归混沌,一阵风——或是春风,或者秋风——吹散了弥漫四周的花火。
我无意于追溯逆流而上的风景,凡是素昧平生或者似曾相识,那些在生命之河留下过往的人们,倘要一一道别显然是力不从心的。然而,如果可以,我仍旧要时常怀念,哪怕于他者早已陌生。多年以来,我也总有怀着虔诚去寻找,寻找一只能够储藏记忆的匣子。我希望能够将它安置于记忆的边缘,去承受那些最为平淡的忘却。
三年前的某个冬日,晚间的冷风萧瑟如常,那时我仍未寻到这个神奇的匣子。我走在空寂无人的柏油马路上,惊讶于脚下的影子忽而被两侧的霓虹灯拖得纤细而瘦长,以至于过了许久我都没能察觉那个迎面走来的男人正是C。然而我不会就此感到羞愧,因为即便发觉了他,也是不能真的认出来的。C对我而言不再是曾经的同窗,反而更像一个遥远又恐怖的符号,游离在模糊与忘却之间,日益远去了。
月迹无踪,天色幽暗,浮云沉沉。假如苍穹之上存在一双眼睛,假如这目光恰巧穿透了浮云,大约会看到这样一幅啼笑皆非的画面:两个迎面过往的男人在相逢的刹那盯着对方的脸,神色凝重却犹疑,忽而似笑又非笑,欲言却又止,直到面对面走过,背对背远去。
我不知道C是否真的没能将我认出,或者竟是与我这般迟钝地辨认却于瞬间狡猾地选择了逃避。哪怕最终我忍不住回头望去,只是对我两人而言,此间仅剩了陌生,一堵无形的厚墙已然立下,纵相认彼此,无非又是几句“自报姓名”的寒暄罢了。
许多年前,我家那间尚未拆除的老屋堂前有一片高墙围起的院子,这在左邻右舍总是常见的。院子内的一圈是自家的天地,愿意种些什么便种着,愿意养些什么便养着。一概是没人管的。我家的院里栽着几株枫树,入秋的时候总是鲜红似血。忽然有一日,我看见C就站在这几株枫树前,他随意地摘下一片血红的枫叶,他又随意地说道:“嘿,你还请我喝椰子奶吗?”
椰子奶?我哪有请他喝过椰子奶?但C的神态却十分肯定,我的反驳在开口之初便被他一一驳回了。在过去,或许我真的请他喝过椰子奶,但确然我已经将之忘却了。如今,我尚且记得那几株一到秋天就染得鲜红如血的枫树,以及我家老屋院子四周高高的围墙,而站在那围墙下数着枫树叶子的男孩儿却已经模糊、又模糊,终于在静默中远去了。
我的回头太匆匆,但在C的迎面远处,不知是光影模糊的缘故,又许是三年已经足够漫长,隐约间我还是看见了一张酷似L的脸庞。
其实这是少女时代的L的脸。我与L的多年未见远比C来得更为长久。甚至我早已忘却了L 的名字,本能却仍旧让我将她称作L。至于她的长相,十数年前的样貌,如今不过是一团虚影。正如我称她为L的那样,本能亦使我认定这份模糊便是L的脸。
十多年前的一间教室,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肆意地挥洒。我与L便是坐在靠窗户的一排,但彼时的我并未觉察自己正被阳光包围着;我只认定了L才是那个受到晨曦青睐的女孩子。记忆逆流中,我看见L正往书本的封面上写着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端庄认真。
然而我早已说过,我不再记得她的名字,因此十多年以后的我并不能看清当初的她写着怎样的字迹;同样于十多年前的L也不曾察觉自己的一笔一划、一颦一笑正在被同桌的男生带回了十多年以后。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L,并非源于她的容貌声音,亦非彼此间的交际,我只是依稀知道,L是那时候写字最漂亮、识字最多的女生。
记忆时隔了多年,却往往会忽视当初的真实与否,而多年后的回忆又常满足了今时的幻想和遐思。此刻出现在我眼前的L或许并非我的印象中的L,但她们之间又似乎隐藏了某种宿命的密码。路两侧的霓虹灯抢过了月色的火把,这张酷似L的脸庞愈来愈靠近、靠近,然后远去、消失,在路灯黯淡处失却。似乎离开那间教室以后便不曾再见L 了,而直到七年之后我才听闻过她的名字。但七年前的我依旧没能将这个名字带回今日。
日照晴朗或者月色清丽的时候,我常隔着纱窗向楼外眺望,盯住立于远处的那座青山,直到它同我的眼球一道被分割成无数的碎片,这时,回忆便如这座青山般支离破碎了。我小心翼翼地将满地破碎拾起,重新拼接、拼凑,试图以往事弥补它们之间的缝隙。我已深知,人是由无数记忆组成的一面无形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