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位公主。
她的娘亲是一个舞女,会跳这世界上最难也是最美的舞。
她娘亲不仅会跳最难最美的舞,还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地方,最尊贵的人面前跳。
所以,她娘亲撇下细水长流的江南,来到了尊贵的京都,并且成功地进了那个尊贵的地方。
可惜她娘亲没能在最尊贵的人面前跳那个舞,她娘亲在她父亲面前跳的时候她父亲还不是那个最尊贵的人。
她娘亲也不知道最尊贵的地方有着最难抗的权势,而权势里容不下无权无势的人。
所以她在冷宫中出生,在冷宫里陪了她娘亲八年。
她八岁的时候,她和她娘亲住的宫院不知为什么起火,她活了下来,而她娘亲在火中大笑着死去。
她被她师父救了出来。
她师父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但是却为情所困。她师父喜欢她娘亲,还在江南的时候就喜欢。
她师父虽然聪明,但是很多事情都看不破。所以她师父希望她回去报仇,但是她记得那八年里她娘亲日日呓语,要回江南。
她师父不愿带她回江南,她不愿回皇宫报仇,两人僵持不下。
她师父带她去了一个叫风月坊的地方,是个妓院,有卖艺的,也有卖身的。
她师父既不卖艺,也不卖身,他是那里的老板。
但是别人不知道,别人只知道风月坊里住了个琴艺高超的风雅男人,带了个八九岁的小女娃。
风月坊明面上的主人是岳凤妈妈。
岳凤妈妈有一个亲生女儿,叫岳心。
岳心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她也不想知道。
岳凤妈妈想把岳心培养成大家闺秀,至少也是个小家碧玉,但是岳心想承继自己母亲的衣钵,守着风月坊。
岳凤妈妈没办法,只好把岳心放到风月坊后院的后院来,也就是她和她师父住的地方。
她第一次见到岳心的时候正坐在床脚与她师父赌气,她那时整整三天没吃饭,只喝了一小桶温水。
她师父就在她隔壁房间里,时而弹琴,时而砸东西,把伺候的丫头吓得不敢多吸一口气。
她想,她师父与她娘亲一样,是个疯子。
那一天,岳心为了讨好自己以后的室友,所以亲自把冒热气的香喷喷的饭菜给她端了进来,还与岳凤妈妈打了一个赌,说如果岳心能让三天不吃饭的人吃饭的话,那岳心每个月就能去风月坊前院三次。
而那时候她已经在放弃抵抗的边缘,想着先顺着她师父,以后再想法子去江南就好,反正她师父也不是要她马上去报仇。所以,当她看到饭盘里格外悦目的饭菜时,就没有犹豫地接过饭盘,然后坐到了外室餐桌前吃起来。
岳心很惊讶,差点叫出来,实际上当她跑到餐桌旁确定那个听说三天不愿吃饭的人怡怡然在吃着的时候,的确是叫出来了的,然后就跑出去找她母亲了。
但是她那时候没有太在意岳心,只是明白了一件事情,从那场大火之后她吃东西一直寡然无味不是因为太过伤心,而是失去了味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她既然吃了饭,自然也就不好再与她师父僵持,于是就把要去江南的心思藏起来,答应每天去学那些权术阴谋,阳的阴的,正的邪的,都学,但是有一个条件是她每天得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练舞。
她娘亲教她跳的舞。
她师父答应了。
她是那天晚上才知道自己多了一个室友。岳心踹开门将扛着的大包裹扔到地上就奔到内室书桌前,对着桌上练字的她就是一顿胡言乱语,她也没听明白。
等岳心冷静下来后,她才站起来问岳心,”你刚才说什么?”
没想到岳心就那么一把扑过去,抱住她说,“我说谢谢你呀,谢谢你今天吃饭了,我娘答应我每个月能去风月坊前院三次,真是太好了,她本来只准我去一次的。”说着岳心又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笑眯眯地下结论,“我觉得我们一定能很合得来的。”然后不等回应又奔到袋子那,边跑还边回头说,“对了我带了好东西给你,你快来看快来看。”
她刚刚被岳心撞得有点懵,听了她的话便也懵懵地走出去。
岳心已经把袋子里的东西铺撒到了地上,奇奇怪怪的什么都有,比如说五颜六色的丝巾手绢,鸳鸯肚兜,胭脂盒,牡丹花簪,还有一个好像是指甲的东西。岳心搜寻了好一会,总算找到要送给她的东西,是一个玉簪子,簪子上面是一只晶莹的蓝色蝴蝶,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躺在量身定制的黑玉盒子里,泛着冷光。
岳心把簪子拿出来递到她面前,欢欢喜喜地说“怎么样,喜欢吧,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看着就好适合你。”
她看着那只蝴蝶,觉得自己的确很喜欢,便向眼前风风火火的女孩说了句谢谢,接了过来。
岳心把黑玉盒子也一道塞给她,转身又去收拾她的袋子,话也不停,”听说你今天吃这顿饭之前已经有三天不吃饭了,为什么呀?我看你这么瘦完全没必要减肥呀。”岳心觉得不吃饭的人就只有是与风月坊里的姑娘一样,为了减肥,幸好她自己天时地利吃不胖。
她拿着蝴蝶簪子,蹲到岳心旁边,看着她收拾东西,嗯了一下,然后说,减过度了,所以今天决定以后都不减了。
岳心收拾好袋子,重重点了下头,想了会又狠狠摇了几下头,一副劝诫的神情对她说”身材还是要保持的,但是不能靠不吃饭,还有很多别的方法减肥的。”
她不置可否的点了一下头,转而问道,“你是谁呀?”
“啊,我都忘了跟你介绍我自己了。”岳心牵起她就往内室里拖。“我呢,叫岳心,以后要当风月坊的老板。但是现在我玩不过我娘,所以暂且在这里跟你一起学习,我娘说也是给你做个伴。你呢?”
“我?”
“对呀,你呢?”
“我叫若然。”
若然这个名字是她娘亲给的,她娘亲总想着如果当初没有离开江南自己的一生该有多幸福,如果没有一直追求一个自己幻想中的东西该有多好,如果如果,若然若然的。
所以她叫若然。
是她娘亲后悔的产物。
不过她很喜欢这个名字,比如说,安之若然。
于是岳心问,“姓若吗?”
她回,“姓安。安若然。”
风月坊后院的后院有一棵梨树,梨树下有一块空场地,平时她就在这块场地上练舞,她师父帮她找的舞蹈老师会时不时的过来指点一下,或者教她一两个新的舞步。
世界上最难最美的舞据说自她娘亲死后就已绝迹,应该说自她娘亲迈入宫廷以后就已绝迹,但是她知道那支舞的每一个舞步,每一处旋转,每一次跳跃。
她娘亲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就会一遍一遍疯狂地跳那支舞,一直跳到身体虚脱才肯停歇,但是即使在那个近似疯癫的状态,她娘亲跳得也是美的。
她娘亲情绪好的时候,就会叫着小若然,来,娘亲来教你跳舞。那就像是龙须酥的诱惑,甜丝丝的。
所以若然记住的第一支舞就是那支世界最难最美的舞。
可是她并不喜欢那支舞,她喜欢的是一支叫悦君的舞,悦君舞。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垢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是《越人歌》,传说是一位掌管船楫的越国人写给鄂君子的。
悦君舞传闻是风月场里一位叫悦君的舞女用《越人歌》为她的心上人谱的曲,编的舞,她的心上人是御笔钦点的探花郎。
传闻里那位叫悦君的女子在那位探花郎参加完曲江宴回家的路上拦住他,那时那位探花郎不知喝了多少酒,连官帽都不知丢在了何处,参加曲江宴的那朵簪花却还别在发上,醉眼如星,嘴角弯起的弧度像是一轮新月,勾人心魄。
而那位叫悦君的舞女则站在高台上,和着不知哪位隐世琴师的曲,翩然起舞。曲子隐隐相思,点点哀愁,似情人低语,如爱人娇嗔,令人心动心醉。悦君的舞姿也缠绵哀怨,款款相依,一双桃花眼瞟过来令人心荡神移。
可悦君舞最难的不是这小女儿心思,它最难的是琴音在最后会突然化作泠然声响,散尽相思,舞姿也依曲傲然,绝世独立,似要飘然而去。
最后曲终舞停,悦君女立在那高台上,就那么生生与台下半倚在桌台的探花郎对视,一言不发。
传闻就停止在这里,之后的故事没人知晓。有人说探花郎弃了到手的荣华富贵,与悦君女远走天涯,因为他知道他的家容不了一个风月女子;也有人说,那晚探花郎与悦君女云雨一番后便弃她而去,再无后话;当然,还有人说探花郎将悦君女带回了家,耳鬓厮磨,年深月久后便倦了,转而醉在另一个女子的石榴裙下,而悦君女也就从此消失,不知踪迹。
无论这个传闻后续如何,悦君女都是潇洒如初,令无数风月女子折服。所以悦君舞也深为风月场里的舞女喜爱,几乎人人会跳,她们都希望哪一天能遇到自己的探花郎,不求终生,只求一舞。
若然第一次知晓这个传说的时候,很疑惑,她觉得越人歌并不能配上悦君舞。
她的舞蹈老师洛兮姑娘说,那不过是后人的附会罢了,也不知是拿悦君舞附会越人歌,还是用越人歌附会悦君舞。
总之,若然很喜欢悦君舞,她喜欢那个曲子,也喜欢那些舞步。她与其他舞女一样,希望在喜欢的人面前跳一跳这支舞。
若然有一个喜欢的人,一个给过她龙须酥的男孩子。
龙须酥是她在冷宫八年里唯一记得的甜味,她觉得自己一定要对那个男孩子好。
可惜她不知道他是谁。
不过,没有关系,若然从小就不强求,能再遇到那是缘分,遇不到她就在心底替他祈祷,愿他一生平安喜乐。
悦君舞不过是她心底一丝小小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