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是我来到东京的第十个年头。
十年前,我已经在省会城市就业五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正在谈婚论嫁的女友。
但是,家里人悄悄给我办了日本的留学签证,等到出签了才告诉我,没有给我选择的机会。说是留学,其实就是出国打工挣钱,那是我们家乡这大半个世纪来流行的趋势。
五年前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家里人就提过这个想法,但我从没真正上心过,因为我相信凭我的能力,虽不至于让家人大富大贵,但也不会缺吃少穿,衣食无忧可以是常态。
然而,家人并不满足我当时的工资收入,他们要求得更多;更因为我们当地的人都出国,在国外即使在餐馆洗碗,挣到的钱因为汇率原因也会比国内多。
国人爱面子,我的乡亲们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的父母没有能力、潜意识里也不想去摆脱环境的驱使,所以他们即使舍不得我这个儿子,也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让我出国。
而我,虽然上面还有姐姐,但是作为父母唯一的一个儿子,作为传宗接代的长子长孙,我只能唯命是从。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我的女友,她尝试劝说,但是未果。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她深深了解这不成文的习俗,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我向她求婚,她不顾家人的反对,答应了。她的家境比我好,研究生毕业以后考到当地政府机关做行政人员,工作轻松,福利又好,安安稳稳地过着国内很多人艳羡的生活。选择我,是为了坚守那一份最纯粹的初恋。
我们匆匆办了婚礼,之后我与她在家里待到了学校报到的前一天。
在机场送别的时候,她只温柔地交代了一句:“在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多打电话回家。”而后别无他话。
我后来才知道,她当时心里已经悄悄做了决定——一旦我稳定下来,她就会辞职来找我。这固然比不上孟姜女千里寻夫那般可歌可泣,但于我而言,我珍惜这一份情深意重。
父母老泪纵横,在机场哭到不能自已。他们心里何尝不在经受着煎熬?他们忍心让我出国,在这儿谁都能理解,真正到了离别时刻,难舍难分亦是人之常情。
我强忍着泪水安慰他们,直到机场工作人员来提醒,才带着万分的不舍掰开了他们的手。
清晰地记得那天机窗外,天晴得仿若一张蓝纸,几片薄薄的白云,像被阳光晒化了似的,随风缓缓浮游着。云的下面,家乡的房子和田畦,清晰可见,就像豆腐般,一块一块的,码得整齐划一。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看自己的家乡,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02
到了日本,妻子娘家的大伯来接机。
大伯已经在日本多年,日本的景点哪儿都没去过,但从租住的宿舍到机场的路却很是熟悉,因为迎来送往地接待了不少来自家乡的亲人朋友。
我也住在他的宿舍里,来之前已经说好了。
这是一个不到四十平米的屋子。这间屋子只比我的大学宿舍稍微大一点,上下也是八张床铺,住八个人。中间有一张大桌子,几把老旧的椅子。阳台外面有个简易的厨房,还有一个黄渍斑斑的卫生间。
一进门,一股浓重的烟味扑鼻而来,还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其它气味。床上的被子都没叠,就像被揉得变了形的旧报纸,默默地团在床尾。脏衣服随处可见,除了摆满瓦罐瓢盆的桌子,床头、椅子上、床底下的水桶上,哪哪儿都有。
有两个人在睡觉,大伯示意我动作不要太大,他指着一张空了的床铺小声对我说:“你就睡这张床,这个人被送回国了。明天我带你去学校报到。”
把我安顿好,大伯就回去上班了,今天为了接我,他耽误了半天班,晚上得多上四个小时补回来。
独自一人环顾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这个我在日本的第一个落脚点,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用路上买的电话卡给家里打电话报了平安,然后爬上了床。躺在床上,看见天花板上有一张蜘蛛网,网上趴着一只巴掌大的蜘蛛,摇摇欲坠,看着看着我便睡着了。
越临近来日本的日子,我越是难以入眠,没想到来日本的第一个晚上,我睡得昏天黑地,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其他人回来我都不知道。我更没想到,那是我近十年睡得最长的一觉。
第二天因为起晚了,来不及跟大家认识,只是集体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大伯去学校报到了。
来这里,不先念语言,寸步难行。我拿到签证后在家里恶补的那几句蹩脚日语,要想在这长期生存,是完全不够用的。
一切办理妥当,也差不多中午了。在一家拉面店吃了午餐后,大伯带我去了一个料理店,他帮我在那里找了个兼职的工作。
餐馆老板是吉林人,四十来岁,身材魁梧,鬓角的白发难掩漂泊的风霜。
今天因为我要来,他特意早早就过来店里。大伯跟他是旧相识,所以我就直接上岗了,他只是叮嘱我在有客人的时候不准和他说中文。我当时不理解,但是记住了,心想多做事少说话总不会错。
大伯跟老板多聊了会,结束差不多四点了,他要回去上班了。临走之前他教我怎么坐地铁回宿舍,叮嘱我自己多留意。我略有心悸,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还在这么一个大城市,语言又不熟,可是想到总归要靠自己,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牢牢记住大伯的交代。
因为时间还早,我就在店里走走看看,熟悉环境。到了七点多,来了第一批客人,我就正式上岗了。
这工作说起来很简单,客人用餐时我上菜,吃完了收拾桌子,过了吃饭时间,就进厨房整理,可真正做起来,是相当累人的。
一晚上站下来,小腿又酸又痛;还有厨房里的油污工作,虽然我是农村出生,但是因为是家里的老幺,又是儿子,父母亲从没让我做过脏活累活,没想到第一次干活竟然是在那种情形下。
还有店里的客人,形形色色,什么样的都有,应接不暇。不过第一次真正接触日本人,他们给我的印象很好,比起国内餐馆里的客人,他们真的很谦恭,用餐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即使带着孩子来的,也尽量不吵不闹,国内的就餐环境跟这相比,简直️有云泥之别。这让我紧张的情绪多少得到一些缓解。
现在留学生的打工时间是有限制的,不能超过四个小时,但十年前我刚来那会儿,没有那么严格,况且我本来就是奔着挣钱的目的来的,当然工作时长越多越好,这样我就能多挣点。
可这第一天上班,我是隔三差五就看一下手表,万分期待时间能早点过去。终于熬到凌晨四点,老板见没什么客人,同意我先回去。
那天我在店里待了快十二个小时,出门已经换了天日。在这还透着寒气的三月天,刺骨的冷风刮得裸露的肌肤一阵阵生疼。望着天边疏落的星星,我吸了吸鼻子,低头快步走向地铁站。
回到宿舍,六点多了。其实真正的路程不到一个小时,但因为我第一次坐地铁,中间有趟换乘的坐反了,所以在路上多花了一个小时。东京的公共交通是相当便利的,这点我至今仍赞叹,听说国内即使是省会城市,也未必可以达到这样的水平。
03
进门的时候,碰到大伯,他也刚下班回来,还有其他两个人。屋里另外的四个人已经起床,在洗漱,过一会准备去上班。本就不大的屋子,因为所有人都在,显得更加拥挤。
大家互相打着招呼,这是第二次照面了,趁着大家都在,正式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全部都是老乡,来之前大伯也跟我提过。大家用家乡话聊天,有种还未离家的恍惚。
他们吃过早餐,该出门的出门去,该睡觉的睡觉了。
今天是周末,白天不上课,又没有睡意,我就坐在桌子那跟大伯聊天。
大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烟头,然后从中挑出一根看起来相对完整的,点着了,倚着门口抽了起来。他一边抽一边说道:“忙了一晚上,还没抽上一口。这是客人抽的,还没吸过几口,别浪费了。”
我点点头,心里不是滋味。
“昨晚上班怎么样?”他问我。
“还行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就不说了。
“很累吧,这才是正常的,你不说我也知道,习惯就好了。”
我又点了点头,然后埋头假装看书,因为再说下去担心自己鼻子会酸。很多事情做的时候可能没什么感觉,但是事后回想起来,似乎所有的情绪都会被加重被放大,我不想来的第二天就给他们吃不了苦的印象。
半个小时后,我也爬上了床。一天一夜没睡过觉,却也睡得并不安稳,家里的亲人像倒带一样,一遍一遍在脑海里浮现,索性就只是躺着。一直躺到五点,起床吃晚饭,坐车去店里,七点开始上班。
头两天相对轻松,因为白天没课。过了那两天的“适应期”,就一边上课一边打工了。
东京的生活正式开始。
晚上不睡觉,只能在地铁上和课间补觉,有的时候实在太困,上课时间也会睡一会。课要上,打工更是不能缺席。
宿舍、学校、餐馆,三点一线的坚持了一个学期,从刮着刺骨寒风的冬天,走到了烈日炎炎的夏天。
放暑假的时候,我回家了一趟,因为妻子想要一个孩子,父母更是急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