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世事的,然而这回却觉得有些异样。人说,离职如分手,分手如离职,原是一件平常事,可偏有人要将它说成大逆不道,仿佛一走,便是负了谁的恩情,一别,便是伤了谁的心肠。
我先前在一家公司做事,每日伏案于格子间,如困于铁屋之中。窗是关着的,灯是惨白的,键盘敲得久了,手指发僵,心也渐渐麻木。上司每日催促,如鹰犬之逐兔,项目一紧,便连呼吸也成了奢侈。我亦曾自问:这便是我所求的生计么?然而为了衣食,只得低头,如牛马般耕作,不敢言倦,不敢言苦。
后来,我终于决意要走。并非因薪金太少,亦非因同事不和,只因那地方,已容不下一个尚有知觉的人。我的思想在日复一日的报表与会议中枯萎,我的言语在“对齐目标”“闭环思维”的口号里失声。我渐渐觉得,若再不走,怕是要连最后一点“我”也失掉了。
我递了辞呈。上司愕然,继而冷笑:“你倒是潇洒,说走就走。可曾想过团队?想过责任?”我默然。他们总爱把“责任”二字挂在嘴边,仿佛人一走,天便要塌了。可我不过是个微末职员,既非栋梁,亦非基石,何来这许多责任压在我肩上?难道活着,竟要以自我消亡为代价么?
更有旧友劝我:“忍一忍吧,现在外面也不好找。”这话我听得耳熟。从前劝人不离婚的,也是这般口吻:“忍一忍吧,孩子还小。”“忍一忍吧,日子总要过。”可他们从不问:忍的究竟是什么?忍的是冷眼,是压抑,是日日对着一张不愿见的脸,说些不愿说的话,做些不愿做的事。忍到后来,人便成了影子,行尸走肉罢了。
我终是走了。没有锣鼓,没有饯行,只有一纸签字,几声冷语。走出公司大门那日,天竟下起小雨。我未撑伞,任雨滴落在脸上,竟分不清是雨,还是久积于心的湿意。我忽然明白:人之生,原不是为着依附谁,讨好谁,而是为着还能挺直了脊梁,说一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分手亦如此。有人因不合而散,本是自然,可旁人偏要说:“何必呢?再磨合磨合。”磨合?难道人非得把自己削成对方喜欢的形状,才算圆满?我见过太多人,在无爱的婚姻里煎熬,在无光的关系中枯槁,只因不敢说一个“不”字。他们怕孤,怕冷,怕别人指指点点,却不怕自己一点一点地死去。
我向来以为,人最可贵的,不是忍耐,而是清醒。清醒地知道什么是自己所愿,什么是强加于身的枷锁。走,不是逃避,而是自救;离,不是无情,而是自爱。
这世上,本没有谁离了谁便活不下去。铁屋纵然坚固,也困不住一颗要醒的心。我走我的路,哪怕荆棘满途;我过我的生,哪怕孤身一人。横竖都是一死,何不先活一回?
——如此,也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