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形的道路崎岖又逼仄,行驶中的越野车轰隆隆响着,在蹚过一条不大但很急促的小河之后,车子终于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间停了下来。
车子停下了,耳旁依然轰隆隆作响,像有无数双大手拍打着车身,感觉车子随时可能散了架。信国迫不及待地打开车门,车内旋即灌满凉飕飕的风,巨大的响声从头顶、从脚底、从耳旁的车窗外,直愣愣地钻进耳心里,车上的人纷纷打起了寒战,推开车门,瑟缩着身子站到了呼啦啦的风里。
大风淹没一切,风声,席卷,走在路上,大风滚滚,心中茫茫。路像僵死的蛇,蜿蜒,阴冷,诡异,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脚下的步子像裹了铅块一样,人凝固在风中。大风从背后汹涌而来,尚觉在远处,刹那已到背后。先是猛然一推,缩头,觉得头上寒冷,大风撩起头发,大风又突然折回,即刻呼吸困难,胸口憋闷,不可阻挡的颓败,裸露的地方,风剥去皮肤,击打着嶙峋的骨头。一条路,一条凝固的路,我们将软弱的脚步踏在通往母亲石的方向,在这条路上,耗尽了我们所有的体力。
查干乌苏山口呼啸的冷风、绿茵茵的草甸、白色黄色红色绿色蓝色的哈达缠绕在一起,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这一切,无不让人恍若置身于青藏高原的一隅了,但实实在在地,这里是温泉的阿敦乔鲁石祖。
那些石头,曾经是亿万年前海底的岩石,酥脆、风化、粗糙、狞厉。在这里,一个个巨大的石头,犹如匹匹骏马,或奔腾跳跃,或俯卧小憩,密集地分布在一条南北向自然冲沟的缓坡两侧。这一片石头让我惊叹,各种形态,奇异,活灵活现,动物的,色身的。岩石的生命是不以时间为单位的,我感觉它的沉重,它的轻盈,它的灵动。它是沉默的,它也是有语言的,它的语言节奏太过缓慢,使得我们在有生之年只能看到它某段话语的某个词句,甚至是某个字的某些笔画。石头像缓慢的时间机器,它永远在时间之外存在。
母亲石在这些岩石正中央,它是古冰川作用形成的冰碛花岗石组成。这里的人们说只能从太阳落山的方向才能看清母亲石的模样。当我们站在太阳落山的那一角,尽情地观望着这古老而神奇的巨石,越看越像一位侧着身子的女性:长发拖地,中间有一个岩洞,好像是这位母亲的身子在空中飞扬。更神奇的是,这位母亲的头朝着北面的雪山,为她可爱的孩子遮挡着凛冽的寒风。远远望去,母亲石身后的一块石头极像刚刚出生的婴儿。
母亲石用慈悲的身躯迎接着云彩、雨水、风暴、雷电,表达着自己的安详,她像时间和化石一样缓慢和古老。风中止了一下,万物静止,风止在空中只有一瞬,又从原来中止的位置继续,一切重新来过。据当地人介绍,凡从母亲石下钻过的人就会知道自己的前生后世。早在宋朝,母亲石就是大地的生灵,为牧民求子祈福,她早已是牧民的圣地。
母亲石是人们顶礼膜拜的对象,因为他们相信可以获得无量的功德和福报。母亲石旁边是一排转经筒,铜制的转经筒在阳光的照射下,是金灿灿的一片。那转经筒被朝拜着,沾着酥油被摸的锃锃发亮,铜色也更通透起来。朝拜的人们都要按照顺时针方向走过并用手拨动,经筒上的六字真言也一同旋转,他们都饱经沧桑又韵味无穷。人们相信转经筒能净化心灵,传达神意。我们兴味盎然地走过转经筒长廊,轻轻拨转经筒,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方向在我们心中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只是祈求神佐的诚心却是相同的,传达对佛的祷告与尊敬。
偶然看见岩壁上一朵钻出石头缝的紫色花,这是一种不太常见的紫花,颜色凝重沉沉,花形精巧别致,轻轻松松地开在岩画下。这边,还有生长着一些其他植物,百草丰茂。满山满波沙化的岩石,低矮的耐旱灌木和草丛,那绿像是被滤去了水分,或者是让火燎过一般,蜷缩着偏黄的叶片,近乎稀释过度的黄色颜料。绿和黄,应该是不同季节才有的景致,但在四月的阿敦乔鲁同时呈现给了世人。
一群慢悠悠的羊、羊羔跟在它们身后,如同玻璃弹珠,羊羔总有快乐的事情。春天,虫子们开始在土壤下蠢蠢欲动,虽是孟夏,在高原,这仍属于反复无常多变时节,天上乱云在飞渡。
我站在一个高处的岩石上,强劲的风让我感触颇深。这里的风寒冷、刺骨、强大、狂野。我眼前浮现出陈小三的诗:“那年我的青春/被风轻轻吹起/一直吹到苍穹尽头/我的灵魂也吹走了/剩下我的躯壳,在后边追赶/像紧拽着风筝的绳子/可是,追不上/地上一片片花瓣,那是/我的灵魂在碎裂”
这时候,路上空旷无一人,行人都躲避在车里。高原是风的世界,一切生命给风让路。
母亲石坚守着上帝赋予它的生命密码,用躯体抵挡天上的风雨,用零碎的诗篇载着她的爱和万缕柔丝,即使她的躯干突然被风折断,她也会将痛苦散发成内心的清苦,耷拉下原本挺拔的躯体,向困难表示鄙夷,直到完全枯萎,也保持着生命夭折的样子。
短暂驻足和面对,我为之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