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我教他,毕业了我帮他留校,让他跟我做项目赚钱,有多少人想跟我干我还不用呢,他还不知足,总想自己干一摊,那不乱了套吗?他这是急得等不到我死了!”
我毕业于长春某环境学院,在这个城市工作,从事环境评价行业,前后10年时间里,耳闻目睹了老朴和吴江的故事。
老朴和吴江曾分别是环境学院的院长和教师,再往前追述,则是导师和研究生的关系。环境学院有环评资质,学院规定:如果院里教师利用这个资质对外承接环评项目,合同金额的20%要以“管理费”的名义上缴给院里,为院里创收,剩余的80%则归个人支配。
一个环评项目就相当于一篇论文,要论证项目产生的废气、废水、噪声等对周围的居民以及河流有多大影响——这活老朴和吴江都会干,干完后送到环保局审批,委托环评的甲方有了批文,就可以开工了。
这个故事,是我在环评审查会期间、以及会后的饭局上,从环境学院留校的同学小万那儿了解到的,网上也能查到关于此事的报道。
1
故事始于2003年吴江的一次“截胡”。
那天,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肩挎着小包站在办公室门口,轻声问屋里的吴江:“你好老师,问一下做环评的朴老师在哪屋?”
“你好,朴老师是我们院长,他出去了,我姓吴,就负责环评这块儿,有项目你跟我说就行。”吴江边说边站起来,走到客人面前,握了握手,把客人让到了办公室里,随手关上了房门——接下来的交流,吴江是再熟练不过了。
作为一位二线城市的大学老师,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副业”可以赚钱,即便没熬上个一官半职,按说也应该活得心满意足了。但现实中的吴江却充满了焦虑,急切地想改变现在的状况。
“截胡”是吴江项目来源的一部分,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老朴拿着院里的环评资质公章,对外到处留的也都是他的联系方式,甲方有需要,当然只能找他。每接一个项目,老朴就拿出一副包工头的架势,让吴江和小万负责具体评测操作——当然干活的只是拿些辛苦钱,大部分利润都归了老朴。吴江给老朴打了8年工,活是自己干了,钱都领导赚了,换谁心里也不平衡。
一谈完,吴江就喊来小万跟着甲方去踏查了现场,签了合同,收了首付款。没过几天,小万就加班加点地把环评报告初稿完成了。吴江让小万拿着报告去找老朴盖章,可没过一会儿,小万就沮丧着脸回来说:“完,老朴不给盖章,说项目有风险。”
“说哪方面有风险?”
“他说你自己瞅。”
吴江很气恼:“这人!让他干就没风险,一堆项目累得我们跟三孙子似的,咱们干一个就有风险,什么玩意儿!”
“那有啥办法,人家是院长,人家管着章说了算。”
吴江和小万一起又把报告从前到后仔细审了一遍,将现场照片对照国家的政策想了一通,并没有发现任何污染风险。第二天吴江带着报告去找老朴,找了几次人都不在,电话也不接,又等了一天,情况还是如此。
按照流程,环评报告初稿要盖章才能“上会”(专家审查会),按专家意见修改后的终稿再交环保局过审,审核通过后才能出批文。甲方那边急火火地要开工,一遍遍地打电话催进度,环保局已经安排了会议日期,可吴江和小万的环评报告就是盖不上资质印章。
吴江坐立不安,把电话本中能“借证”(按照规定,本单位资质证书只可自用,“借证”是违规的,但很多单位都这么做)的单位都问了一遍,没有一个适当的。
吴江只能在办公室里围着办公桌一圈一圈地转,却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已经收了甲方的预付款,把项目退回去是不可能了,若影响了甲方工程进度,误工损失严重了还可能会惹上官司。
小万也跟着着急:“要是实在没辙了,PS一个行不行?”
“那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现在有别的办法吗?”
吴江想了想:“要是PS,还不如直接刻一个(章)算了,不仅这次能用,下次还能用,省得下个项目再PS了。”
说干就干,两个人分头找地方询问,终于有一个复印部,没让他们提供营业执照就给刻章了。
审查会上一切顺利,根本没有专家提什么风险问题,也没有人看出章的真假——或许干脆就没人细看。
吴江瞅着小万,满脸洋溢着笑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事情办了,连20%的管理费也省了,说到底,事是死的人是活的。
2
小万按照审查会上的专家意见,很快完成了报告书的修改,吴江拿着报告书去环保局报批的时候,环保局的韩处长却提出:需要拿着资质证书原件,到环保局给这个项目备案。
一般跨省做环评项目的单位才需要备案,以防止非单位人员用假资质承接项目——环境学院是有资质的,对此韩处一清二楚;吴江是环境学院的老师,不只韩处知道,全市环评系统的人都知道——这个本地项目还用备案吗?
吴江问原因,韩处却顾左右而言它。
终究还是卡在了证书上。吴江知道,去找老朴应该没用,老朴不可能让他拿到资质证书原件。这肯定是老朴找到了环保局“做了工作”,摆明要让自己难堪了。
吴江想不通老朴为什么非要难为自己:作为环境学院的一把手,老朴住着市里的高档别墅,开着进口名车,要名有名要利有利,他今天的一切,很大一部分是环境学院的同事们辛苦完成的报告换来的——他自己已富得流油,却仍旧胃口不倒,从没考虑过手下人的感受。
吴江想,自己一介平平的老师,自己接点活。学校政策允许,也不误教学,有哪点不合情理呢?他难道非得要自己终生在他手下打工吗?要这样处处设卡?
可对于这个项目来说,要从前面的网上申请和公示公告、到后面的送审开会和会议纪要,全都换成新证,谈何容易?
吴江的脑子在飞速思考: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使钱了,若能让环保局不追究,其他人谁会管章是真是假?
送给谁呢?认识的人,只有韩处——他是环评审批的主管,老朴不一定会直接找他,也可能只找的韩处上司。但韩处应该有“活动”的能力——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老朴找的哪个领导、谁掌握平事的能力——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试一试了。
吴江去银行取了一笔相当于4个项目“劳务费”的钱,装进一个信封,夹在环评报告里,只露出信封开口处的边缘,来到韩处办公室,说:“朴院长说了,他在外地出差一周,事情没办完暂时回不来,营业执照锁在了柜子里,而甲方又要得急,看您有什么办法能帮个忙通融一下?”说罢,将报告递到了韩处的手里——吴江并未直说章是假的,那样韩处帮忙做假会有连带责任。
韩处似乎很为难,思虑良久,说:“试试看吧。”
吴江知道,这事有谱,否则韩处不会收钱,至于他去找谁,把钱分给谁,那都无所谓了,摆平眼前这事要紧。
第二天一上班,甲方打来电话说,环保局通知批文下来了。
吴江虽然高兴地跟小万说了这个消息,但想想,觉得自己也挺冤大头的,这项目算是自己接的项目,肯定要付小万劳务费。本来想像老朴那样拿次大头,不成想弄出个坑来,估计整个项目算下来,自己不但白挨累还得搭钱——假公章省下的管理费,都填到韩处那儿了。
更要命的是,老朴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下一个项目怎么办呢?要想继续干下去,学院的证书可就指不上了。
3
做领导多年,老朴在审查会上总是高谈阔论的,什么哪个县的环保局长是他的学生啊,他是怎么当的局长啊;什么一个普通的小交警竟敢拦他的豪车,他是如何给交警上了一堂政治课啊等等。
但那段时间,他在会上话语却不多,提了意见后就把报告推到了一边,低着头边大口地吸烟边摆弄着手机。小万说,是因为他包的二奶正在频繁地向他要钱,虽然不知真假,但看起来心情真的一般。
所以,吴江在接到老朴的电话时,就感觉不妙:老朴最近很少单独找自己了,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冰冻了,要他去办公室,显然不会是什么好事。
到了院长办公室后,老朴把一张纸推到了吴江面前,眼睛盯着吴江,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问:“项目批了?”
吴江拿过纸,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看,正是刚刚完成的那个糟糕的项目,故作镇定,淡淡地反问:“怎么了?”
“怎么了?!”老朴似乎一下子被激怒了,表情变得极严肃,眼睛睁圆,冷冷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资质证一直在我的柜子里锁着的,你怎么拿到的?!”
吴江立时感到一股凉气袭来:没想到老朴会对这件事抓住不放,回答和不回答一个样,老朴这是明知故问了……
老朴见吴江不接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吴江说道:“你知道不,你私刻学院印章,你这是犯罪,你知道不?这就是证据!”边说边用力地敲着那张纸。
听到“犯罪”二字,闪烁的警灯、监狱的高墙,瞬间出现在吴江脑海中,吴江感觉大脑有些空:难道老朴并不只是看他的笑话,还真要把自己送到监狱里去吗?心里想着,嘴上不由自主地说:“老师,我错了……”
声音之小,似乎只有吴江自己能听见。一时间,他心里的那股子傲劲儿全没了,汗也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湿透了衣裳。
吴江不是胆小的人,但如果这份老师的工作丢了,家可能就散了,自己的日子也可能从此改变。
家中兄弟姊妹几人,只有自己通过高考走出了农村,屯里人都以自己为荣,自己也希望能多赚些钱,一方面自己阔绰些,一方面兄弟姊妹们有事时也能帮衬下。但若是不能出人头地,反倒成了罪犯,那可就完全不能想象了。
吴江的声音虽小,但老朴听到了,这正是他要听到的话,他停了足有一分钟,似乎松了口气,语气变成了训斥:“老师?你还记得我是你老师?你太让我操心了,心里想那点小九九,做老师的我还能不知道吗?啥事不能太着急,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你还年轻,好日子还早着呢!”
他也不需要吴江再说什么,接着说:“行,知道错了就行,现在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了,以后我一定听老师的话。”吴江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犯了错误不敢抬头,低着头接受老师的训斥,他知道,老朴能说得出,就可能做得到。
“行了,这就对了,老师也不一定非把你送法院去,你回去好好想想,以后老师让你做的事要做好,不让你做的就一点都不要做。”
回到办公室好一阵子,吴江都没有缓过神来,晚上琢磨半宿,直到第二天天黑,确认老朴不可能去告发自己,才安下心来,以后有把柄攥在老朴手里,他只能言听计从了。
看着吴江工作卖力了许多,老朴知道自己的手段奏效了。虽然如此,等开会的时候,还是不忘扬一扬吴江的臭名:“用我的证书做的项目,我管的证我都不知道,这不是犯罪吗?诈骗罪呀,经济诈骗!”
一起来开会的韩处以为老朴是说给自己听的,忙凑了过去,低声在他耳边说:“你说的事我和吴江说了,压着没批,可后来我们局长发话说赶紧批了,别影响甲方项目建设,我这也没办法。”韩处相信,老朴不能再去找局长问这事,就扯了局长的大旗说事。
老朴却并没低声:“要不是怕你们审批的跟着吃锅烙,我早就给他捅到市法院去,让他小子逞能,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韩处就顺着他说:“以后他的项目,我得留心了,要不容易让他给带沟里去”。
设计院的李主任多少知道一些内情,劝解说:“朴院长就大度点呗,师生之间,何必真刀真枪干呢。再说朴院长你都那么有钱了,能花得了嘛,也让你学生赚点呗。”
老朴说:“不是钱的事。上大学我教他,毕业了我帮他留校,让他跟我做项目赚钱,有多少人想跟我干我还不用呢,他还不知足,总想自己干一摊,那不乱了套吗?他这在古代就是大逆不道,是犯上作乱,他这是急得等不到我死了!”
当然,会上也有煽风点火的:“你就该狠点,当初我的副手和我闹意见,那让我给弄的,一点儿活儿不给他安排,分奖金时拿最低档,坚持了半年他实在坚持不了了,去找我承认错误才算完事,我必须让他知道我是一把手,我必须好使!”
4
之后,老朴只让吴江教课,不再让他写环评报告,也不让他做课题了。
吴江怕惹怒了老朴又被翻旧账,只能逆来顺受,从此过上了依旧很忙但收入更低的日子。在吴江教课的那段日子里,韩处在老朴这儿开始读在职硕士,所有的材料老朴都推给了吴江准备,一大摊子事不比写报告轻松,却也是一点报酬都没有。
可有一天,吴江却如顿悟一般,暗道:“这是老朴送给我的机会啊!”从这一天起,他把韩处读研究生相关的事情做得面面俱到,什么事都主动到韩处办公室当面交流,问他还有什么想法,想尽办法让韩处满意,这样毕恭毕敬的态度,一直持续到韩处拿到了硕士证书。
后来,在2006年韩处被提拔成了韩副局长时候,吴江又送一份厚礼表示祝贺。
遍身罗绮者,非是养蚕人。吴江辛辛苦苦地忙碌,换成了韩局的学历证书和钞票,有时他想着想着还略有些悲伤,可再想想将来肯定用得上,回报岂止这些,多少也就宽慰了些。
韩局和吴江已然是老熟人了,韩局知道吴江想要什么,他只是不想那么快地成全他,怕吴江认为事情太容易、不知道珍惜,他要掌握一个火候。
后来,韩局“不经意”和设计院的李主任打了声招呼,说以后设计院的项目在环评审查方面,相当于走绿色通道了。李主任是明白人,如此一来,吴江的“借证”也就顺理成章,他不用再去找老朴用证,只是尽可能不让老朴知道就好。
日子就这样过着,吴江有项目就用设计院的环评资质。但“借证”还是一定程度上影响他拉项目,有些甲方是奔着环境学院的名头来的,听吴江说用的是设计院的证,就换了人家。吴江也理解,毕竟掏钱的买卖不是儿戏。
因为环科院属环保局下属单位,环科院有资质承接环评项目,再由环保局审批,相当于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在与其他环评单位竞争时会显失公允,对项目的把关也可能会不严,所以从2007年开始,国家为避免利益机构寻租,出台政策将环保局管理下的环评业务推向市场。
吴江听到风吹草动,立刻就向韩局打听情况,韩局说:“你下手晚了,那资质证私有化已经有某位官亲接手了。”吴江就说:“可不可以入些股,或者其他的条件?我想有一个稳定的证书单位。”
韩局就说帮着问下,后来果然给吴江争取到了一个“用证”的权利。吴江千恩万谢,还封了个3万元红包给了韩局。
有了证书,吴江开始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出去宣传拉项目了——至于5年前那个假证的事情,过了2年的民事案件追诉期,老朴即使告上法庭也是无效了。
吴江雇佣了3个年轻人当员工,在临近江边的一个小区内租用了一处三室一厅的民宅做办公室:厅里放一个长条形会议桌,在一个卧室里放几台电脑给员工们办公,一个卧室做档案室摆满了报告,一个卧室放上老板台当作自己的经理室,没课时他就过来,再不用顾虑老朴了。
一个有模有样的公司就算诞生了。
5
公司开了两个月后,吴江就辞职了。他和老朴说,自己已经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去教学生了,自己要离开老师了,感谢老师这一路来的照顾,多年的师生感情,夹杂着多年的恩怨和委屈,令吴江在离别时很是激动。
老朴也没挽留吴江,那一段时间吴江的活动都逃不过老朴的法眼,但老朴也没什么办法能管得了他了,只希望他快些走掉,走了这个不安生的主儿,剩下的一小撮弟子们还能安心些。
离职之后,吴江专门郑重地请小万吃了个饭,一番酒肉之后言归正传:首先征求小万的意见,是否愿意上自己这儿来,“今天,哥们我算正式邀请你加盟,你要上我这来,我肯定给的比老朴多,这个你放心”。
小万心想,跟着吴江干,自己也还是打工,吴江是个为钱不要命的主儿,这个私人公司将来什么情况天知道,在环境学院打工好歹稳定得多。吴江和老朴两个人都是为了钱,都不可能给自己太多,就说:“这事儿呢,打你辞职那天起,我肯定是想了,但现在我还没有打定主意,我还想在学校维持一段时间,等想出来时,我再来投奔你。”
吴江就拍着小万的背,说:“既然你不想出来呢,哥也不勉强你,因为我这儿也不敢保证是个什么情况,但以后你有什么拿不准的事儿,有什么马高蹬短的事,别忘记来找我,咱们就是哥兄弟!”
小万就不住地点头,吴江接着说:“既然你还待在学院,以后你就别弄我的项目了,否则老朴知道能弄死你。”吴江是深知老朴手段的,就把一直以来自己没和小万说的,都给小万交了个底,并一再叮嘱小万,和老朴相处自己多长点心……最后两个人喝到断片儿。
小万感觉奔钱去不适合自己,还是搞搞技术没准儿有前途。
所以往后,老朴再给小万安排项目,小万总是干得心不在焉,老朴发觉后,就给小万安排了一个课题:《东北生态环境改变的主要影响及走向》。小万心里明镜似的,这课题级别高、着眼宏观、看起来高大上,可与工程类的课题比起来,不容易出技术成果,而且项目验收的审查和财务审计是最严格的,也没什么油水。但也就这么干着吧。
让小万没想到的是,才两三年的工夫,吴江就把市里的城投项目、公路项目、国电项目等成规模、高利润的环评项目都拢了去,办公地点也换成了路边三层的阔气的大门市。
如此一来,不只是老朴活少了,连设计院李主任也只能弄些不成规模、利比纸薄的小项目了——毕竟,吴江有证,不用交管理费,价格低,而且有活钱可以出,就拢住了甲方。
吴江公司的项目审查的时候,只要吴江不在场,专家们都七嘴八舌地说吴江做的环评报告“好烂”“不应该通过审查”。此时的韩局已不亲自参加审查会,他手下的环保局官员对此也只是笑而不语。大家知道说也白说,该通过的还是会通过,就转而抱怨自己的单位“政策不行”,老朴说环境学院要的管理费过高,李主任说设计院连专家费都出不了(专家费没发票不能报销),哪个甲方愿意用自己?
后来,吴江还开拓了节能评估、风险后评价、安全评价等新业务线,整天飞来飞去忙业务,俨然是一个成功的商人,没有了一点点老师的影子。
在本地政务大厅办事,环境学院和设计院送报告的人都得排队等着,而吴江公司的报告一般很多,员工只要捧着报告直接送到大厅内的办公室里面,窗口的值班办事员马上扔下排队的人,进去接待这大客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吴江在这块儿也已经打点好了。
改革继续深入,环境学院作为事业单位也被要求证书剥离。老朴没有吴江那般辞职的决心,毕竟院长好当,单干风险要自己兜着,先不说吴江捷足先登、霸占了市场,但说环评资质作为公家的东西,就不是随便能弄到个人手里的——同属一个单位的化工学院的院长,曾经留学英国,学术造诣得到业界极高荣誉,最后就是因为在校办企业转制方面的操作不清楚,被革职查办、锒铛入狱。老朴可不想走到化工学院院长那一步。
更让老朴头疼的是,环境学院“资质剥离”的消息放出去后,数不清的人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想跟他“合作”:韩局的小舅子要入股、二奶的弟弟要入股、就连小万那个蔫货也来问,甚至常在一起打球的朋友,也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他一个开饭店的来了能做什么呢?外界都以为,这是用几张纸就能换来大把钱财的肥肉,实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既然后患无穷,老朴索性就注销了环境学院的环评资质证书,自己也不再接项目,只是课余去当专家拿专家费,与学生吴江比起来,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打工仔了,老朴想想就恨。
老朴最后参与审查的项目是吴江公司承接的,位置在一个山沟里,甲方想建个砖窑,将边上山里产的页岩制成建材,老朴一瞅那地形就知道,等砖窑建成,只要一刮西风,附近的小村庄就会被笼罩在窑烟当中。
出于良心也出于私心,老朴极力反对这个项目的选址,让项目审查没有通过。
可吴江并没有告诉老朴,这个砖窑是韩局的朋友投资的。后来项目再审时,审查会根本没有找老朴当专家,项目终究还是建在了那地方。
从此以后,专家审查会再也没有了老朴的身影了,见着老朋友时,老朴就说:“我被这个圈子抛弃了,吴江利用关系排挤了我。”
6
有人说吴江公司一年的净利润就得几百万;有人说也不可能都他自己拿着,那些环保局的官员、那些国企和事业单位的环保科长,哪方面不得打点啊;还有的说,他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几个兄妹都在农村生活得不易,前两年好像一个妹妹的鱼塘让大水冲垮了,赔了好多钱,都是靠吴江帮忙渡过难关的。
就在大家都认为吴江“发了”的时候,吴江却东窗事发了。他的案子连带了全省环保系统大地震——从吴老师离职变成吴老板,再到出事后从众人视野中消失,前后不过6年时间——他的公司壮大的速度惊人,垮掉也是顷刻之间。
有人说吴江进去是老朴告的,老朴矢口否认:“我要是真告他早就进去了……活该,他才是活该呢,自己作的,他要是不抓进去,那是老天不长眼……让他当我这个院长,他也得进去,什么都敢干,那还有好吗?”老朴似乎大仇得报,抑或是预测应验,痛快地大口吸着烟。
一个在市法院当书记员的同学后来对我说,是环保局内斗牵出了吴江,“他是被韩局带出来的,人们知道他同韩局走得近,就想从他这打开突破口”。
吴江被带走后,接连被审讯了5天,精神几近崩溃,挺不下去,才交待说确实有过“不合规的事”,并说出了公司有个小本本,里面记载了哪年哪月哪日给了哪位多少多少,公检法一看,如一声惊雷响起,炸翻了整个省环保界, 最后查实了近十位官员,其中包括省环保厅监督处长、省环保厅评估中心主任、两个县级市的环保局长、一个央企地方油田分公司环保处长、一个县公路局的科长,当然还包括韩局。
此时是2013年年末。
根据后来的公示,省厅的处长受托照顾吴江的项目,收受贿赂10万元,判刑10年;评估中心主任帮忙运作项目,收受贿赂10万元,判刑10年。其他几位拿得少的,也被诫勉谈话。那段时间,我们在项目审核时候给他们塞红包,他们说什么都不要,所以很是清净了一阵子,就好似刚从医院出来的人都格外重视健康一样。
至于吴江,罚没了非法所得后,他被判了5年。判刑之后,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一些县市环保局管事的,一些国企和事业单位管事的,还有设计院李主任之流——吴江在审讯期间因为不断有官员落马,他们是沉默了好一阵的,开会时都能体会出来他们的那种紧张小心的情绪,窃窃私语、心绪不宁,完全不是平时放松的状态。
小万说,他去牢里看过吴江,他的状态挺好,“他说以前天天忙忙叨叨的,自打生活改变了,心里很安静,只是出来靠什么生活不知道了,肯定不能做环评了”。
小万还说,因为吴江进去了,自己老婆的抱怨也少了,我问为什么,“以前老婆总抱怨我没出息赚钱少,现在她说:‘能赚钱有什么用,吴江怎么样?’”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 扫地僧
编辑 | 许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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