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家屋后有一个清澈的大湖,四周也是密密匝匝的芦苇,放眼看去远处黛色的青山影影绰绰,白天似乎都是云雾笼罩的,看不清全貌。听老人说后面那座山叫“耦山“。
此山西高东低,传说这里还是东海大梢时,有一位仙人,装了满满一船荷叶经过了这里。那仙人不济事,竟然在这里触礁翻船了。那处礁石,就是离这藕山的下山头不远处,那座名叫“小山”的山。因为触礁,那船形的藕山中段就凹了下去,也就有了地名“大凹”。那满船的荷叶,就化作了耦山上那层层叠叠的青石。而且岩页平整,岩质纯粹,全是青黛色的好石料。传说在唐朝末年时候,这个地方出了山贼,啸居山林。那唐皇便派了一个姓阮名况的将军来剿贼,功成后又驻防了下来,将军觉得这个“耦”字太文气了,不足以显示他剿贼战功的“霸”气。于是,便硬生生地在山字上加了一横,造出了一个在字典上无法查到的“"𠙶字。
刘小拉瓜砍了一次鬼子头后,小镇已正式进入恐怖阶段。鬼子更加肆无忌惮,活下去成了众人的目标。偷偷回家做点吃的,晚上东躲西藏,过一天算一天。家里被日本鬼子糟蹋得不成样子。在米缸里拉屎,锅灶上撒尿。翻箱倒柜有用的拿走,没用的放火烧掉。
九香嫂嫂那天回家准备升火做饭,一手抓了一泡屎。”这狗日的鬼子,已经丧心病狂。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耳边又响起了村民的高喊声:“鬼子来了!”
九香一家在河边的草丛里躲了三天了。白天回家弄点吃的,渴了就着河水喝。九香从小随着爹跑船,学会了游泳,学会了捉鱼,在姑姑家又学会了做饭。
姑姑一家躲到山里的姑爷家里了。九香放心不下爹爹,就和嫂嫂一家在村里住着,三天两头逃难。爹爹眼睛不见,常年就坐在门口,他的耳朵特灵,一有风吹草动,就能辨别声音来自何处,是什么声音。
“是一队鬼子从东边来了,九香快走,走远点!”九香听了爹的话,撒丫子就跑。一口气跑到河边,喘着粗气,通知哥嫂。
去哪里呢?哥嫂也难坏了。
去耦山。九香说。
哥嫂说,那里离家十里地,吃什么?
先去再说。
九香虽然只有十二岁,已经经历了鬼子的扫荡,姑爷的死,土匪杀鬼子,也躲过鬼子的子弹,在大难来临前,似乎比大人还要镇定。嫂子看看近处的家,想回去带点米粮。
九香说,不带了,来不及了。
三个人从河边急急往大山赶路,九香说,一定要在太阳落山之前到达耦山。过了门后那条河,三个人在路旁摘了一些玉米,蔬菜,嫂嫂带了一只水罐。太阳渐渐西斜,越来越大,越来越红,马上要坠到山下。山峦渐渐清晰,九香终于松了一口气。
大山下已经密集了全村的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拖儿带女,脸上写满焦灼。有的孩子在那里大声啼哭,妇女们也在偷偷抹眼泪。
看见九香的到来,有几个男劳力和村长一起来到她身边。
九香带着几个大男人,抹去脸上汗水,一起绕过山脚,走过一座小山,又转过一道山梁,在一座形如馒头形状的山脚下停了下来。
这座山不大,但是树木葱笼,杂草丛生,松柏相间,茅草有一人多高。在茅草和野树丛间,荆棘丛生。九香从一处枫树下绕过,爬到山顶上巨石丛中坐了下来。
她盯着半山腰上的一处茂盛的荆棘丛,笑了。
她仰起小脸,看了村长说:“看那里。”
村长和劳力们小心冀冀来到荆棘旁,左右看不出什么名堂。
九香说,我来。说着从巨石上跳了下来。她小心冀冀地拨过荆棘丛,那里有个黑森森的洞口。
村长恍然大悟。
九香小巧的身子灵活地从荆棘旁的缝隙间绕过,带着村长一行人进了洞内。村长一行举起了火把一起向深处走去。洞内渐渐开阔,大洞内又隐藏了许多小洞,有平整的大石如床,还有小石垒起的灶台,每走一段,大家小心冀冀地,生怕触着什么。一直朝前走,九香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雨布,正搭在几块平整的石块中间,好象是铺开的桌布。石头旁还有一只锅,几双碗筷。
那块雨布,正是那天在集市上随着刘小拉瓜一起消失的雨布。
刘小拉瓜来过了,九香暗自窃喜。
村长说,天黑了,明天再往前探吧。先把人带进来躲一晚上。鬼子不见人,一定来搜山。
回到山脚下,村长和男人们一起带着大人孩子陆陆续续进了洞。
没过多久,山洞外传来了抢声。鬼子来了。
洞里大人孩子乱作一团。哭喊声,叫骂声,响成一片。头顶上响起鬼子马靴声,他们在四处寻找声音的来源,急得象热锅上的麻蚁,转来转去,但找不到洞口。夜幕降临时,脚步声停了下来。
鬼子垂头丧气地走远了。
九香在那块雨布上睡着了。梦里她看见了姑爷那张苍白的脸。她在一条小道上跑着,枪声从头顶上飞过,她看见一队穿着马靴的整齐的脚声如铁蹄一样在江堤上向前跑踏;刘小拉瓜拎着那张眼睛滴溜溜地转的人头;狂风怒吼江上的跑船,爹爹纹丝不乱地掌舵……
原来,刘小拉瓜在她的摊后消失不见的时候,她就盯上了刘小拉瓜。家,土匪是不敢回的,他们躲到哪里去了呢?
有天中午,她看见刘小拉瓜在芦苇丛后带着几个人一起往耦山方向走。她远远盯在后面,看见他们到了山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去了哪里呢?她在草地里躲了很久,但是一个下午也没有看见他们出来。走了那么远,索性绕道江边再回家。从山脚下往南走,经过一个个村庄,穿过一片片玉米地里,终于在到了江堤。江堤弯弯曲曲,江堤上青草葱绿,在江堤一排水桦树下,有一群人正团座在一起。
远远听见他们的说笑声。越来越近,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正是刘小拉瓜。
他们不可能从山下转出来的,她明明看见他们到了那棵枫树下面才不见的,山顶的大石头伫立在蓝天下,它们可以作证。他们好象遁入山林了,难道他们会隐身?
九香听人说过,有人会穿墙而过,会刀枪不入。不可能,虽说刘小拉瓜当土匪抢人抢钱,杀鬼子,他没那个本事。九香一下就否定了这个猜测。
土匪,鬼子轮流打劫,死比生容易。不管人间发生如何重大的事情,太阳照常升起。活着的人还是得想法活下去。小小年纪的她,有了决定。
第二天,当第一缕霞光隐入草色的时候,九香开始往耦山方向小跑。到山脚下,她盯着那棵枫树,从山下找一条道。带了一根打蛇的棍子,把茅草分开,一步步往山上爬。到枫树旁,她看见那蓬荆棘下的洞口,走了进去……
她回到河边的时侯,脸上都是荆棘划破的痕迹。顾不上哥嫂的劝阻,一口气跑回家,和爹说起山洞的事。
爹摸了九香的头,长叹一声,说起了往事。
几乎没人知道那个洞的来历。老人说起的时候,说是土匪窝。土匪布满机关,没人轻易敢进去,轻则受伤,重则毙命。鬼子没来的时候,爹有次和小伙伴去山上看见洞口,好奇地钻了进去。还没走几步就被一群蝙蝠撵了出来,小伙伴们吓得赶紧跑出洞外。
回家后,爹烧了几天几夜,当天夜 里说着胡话。奶奶急得无计可施,只能找来当地的大神。大神说了什么爹不记得了,十天后醒来,双目失明。奶奶警告他不许告诉任何人有关山洞的事情。以后再也不去那个山洞。据说,那条山洞通长江,如果不懂里面的暗道机关,是走不出去的。
刘小拉瓜是从半山腰的洞口进去,穿过整座山,从江堤的另一出口走了出去。九香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下午等不到他们出来,却在江边见到他们。他们打家劫舍的人,啥事都干,那个山洞,应该不止一次地光顾过。
想到这里,九香有了一个胆大的决定。
那天鬼子来扫荡,她悄悄去了村长家,说起要带大家一起去一个地方躲起来。于是全村人在九香的带路下隐入了山洞,避免鬼子的一次扫荡。
那天夜里,九香梦见自已长大了。她从船舱里爬到船头,帮爹爹掌舵,顺风扯帆,船一路顺流而下;逆风上岸,帮哥哥拉纤,过了一个又一个险滩。
她睡那么沉,呼吸时而凝重时而起伏,犹如江涛拍岸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