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那么美,像极了电影演员秦怡,是我十五岁走出小镇前亲眼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她也是我心中的完美母亲,想要下笔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竟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如果需要一个称呼,我愿意在这里叫她“秦阿姨”,是的,没有比这再合适的了。
彦男是个早熟的女孩,在初一(4)班显得特别扎眼。那件紫色连衣裙十分合身,将她已然绽放的身材玲珑有致地勾勒出来,明里暗里牵扯了不知多少热切的目光。这些追随的目光里,包括发育不良、高瘦如竹的我。每当彦男跑起来的时候,她胸前白兔般的跳跃,总是让我艳羡得眼里冒火而后又深深自卑。
每天放学后,我坚持和彦男一起走,哪怕陪她值完日也等,心甘情愿做丑小鸭去衬托她白天鹅般的高贵。我太自卑了,除了成绩好,在她面前一无是处。她愿意把我当好朋友,于是回家的路上简直云白天蓝,花儿笑得更灿烂,鸟儿唱得更动听。
美丽是有基因的。我的土气羸瘦与母亲如出一辙,而彦男的鲜亮丰凝明显承自她的漂亮妈妈秦阿姨。
自从见过秦阿姨,我不止一次地幻想如果她是我妈妈该有多好。没见过哪个中学生的妈妈有这么漂亮,二姐已经谈恋爱了,每天穿得像只花蝴蝶,可我觉得她还是比不上秦阿姨一半好看。有天翻看《大众电影》画报,发现竟然有个人和秦阿姨长得一模一样,我激动得心怦怦跳,记住了那位演员的名字。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把画报摊到彦男面前:“快看,你妈妈长得和这个电影明星一样嘞!”
彦男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妈以前就被人家叫作‘小秦怡’,我爸好不容易才把她追到手的。”
我又自卑了。别人的父母不光有文化、长得体面,还会告诉孩子好多家里的事情,就像好朋友一样。我的母亲不识字,只会做饭、种菜、喂鸡,从不穿裙子,看起来就是个乡下人,爸爸当初怎么会找个这样的人当我妈呢?这事让我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晚上回到家越瞅妈越不顺眼,可照例围着灶台转的她对女儿的嫌恶毫不知情。
彦男总是有亮闪闪的缎带、发卡,香喷喷的花手绢,穿着最时兴的衣服和鞋子,梳着高高的马尾,光洁的额头和她的生活一样一派明朗。天天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有压力的,而我家除了没钱添新衣服,尤其还没有一个会打扮女儿的妈妈。
彦男的家境甩了我十八条街。她爸是镇长,我只见过一次,不高不矮,胖胖的,戴眼镜,提一只黑色公文包,挺严肃。秦阿姨在商业局的百货商店上班,我爸说那里的人能搞到各种票,买手表、电视机、自行车都要票。秦阿姨骑一辆很新的自行车,她家里大概什么都有吧,和电视里的外国人家一样。
我见秦阿姨都是在她家门口,或者她上班路上。我没进过彦男家,虽然住得很近,彦男都是出来和我们一块玩儿,没叫过我们去她家,我找她都是在门口。她家的院门正对着马路,一开门能看到天井,炉子上的水壶冒着白气,角落里堆满煤球,和我家差不多。不同的是,用砖砌了个小花圃,总是有不同颜色的花开得恰到好处。因为这些花,多年后我还记得彦男家的院子是活的,而里面那个家的情形,神秘中也被赋予了明亮的色彩。
这样环境中长大的彦男,言谈举止自然不俗,这份鹤立鸡群,被我们看作“洋气、高级”。女同学纷纷模仿她的打扮,只有我默默地听她说那些从爸妈那儿听来的见闻,打开了一点点这个小镇之外的知识窗。
她家很多报纸,最吸引我的是《参考消息》,她常带一两份给我看,但要在规定时间还,不然下次就没有。尽管报纸已经过时,我依然如饥似渴,不放过任何一个豆腐块。通过阅读,我知道了《新闻联播》最后几分钟寥寥数语的国际新闻是些什么事情,那些国家、总统名字的正确写法,知道世界上有地方在打仗,还有人饿死,知道了每个国家的钱是不一样的。
终于,我对彦男说的那些事开始有一知半解,并且能适时插上一两句,表示自己并非井底之蛙。我是那么愿意听她对世界评头论足,她对西哈努克亲王就像自家的老朋友一样熟悉,道琼斯指数的涨跌在她嘴里就像我妈念叨猪肉价格的波动,我们共同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外国老百姓寄予深切同情。当我们对某件事困惑时,彦男可以回去问妈妈,第二天她一定会详细转述“我妈说......”。不知不觉中,秦阿姨帮助我完成了对世界的启蒙,她作为老师几乎无所不知,作为母亲几乎无所不能,成了我日益膜拜的偶像。
初二暑假,彦男家突来横祸。她的爸爸,我们的镇长,在吹了一夜电扇后全身动弹不得,经过抢救,保住了命,但落下半身不遂,话也说不利索了。
这之后不久,我第一次走进彦男的家。
彦男感冒请了假,我到她家去送作业卷子。秦阿姨开的门,她的脸依然皎洁温柔如月亮,即使扎着围裙举着锅铲也散发出圣洁光芒。谢过之后她问我能不能教彦男一道数学题,她实在教不了。
撩起一道五彩缤纷的珠帘,这个家褪去了神秘呈现在眼前。
帘子后面第一间有些昏暗,我过一会儿才看清里面大概的样子。这是客厅加饭厅,狭长形,门在中间,一边摆着一对沙发和茶几,另一边放着饭桌和碗橱。沙发套是墨绿色布做的,并不是想象中很高级的皮沙发。我的二姑父是局长,他家的沙发就是皮的,二姑总是叮嘱注意别用尖东西划破了面子,于是我们连在上面蹦两下都小心翼翼。皮质的光泽在我看来是冰凉的、高贵的、难以亲近的,而彦男家的沙发竟和我家的差不多,让我十分意外又有一丝窃喜,似乎因此和她之间的友谊更真实了。
当然,若是留意,这里和我家有更多的不一样。比如洁白如新的沙发巾,淡雅的米色窗帘,饭桌上的格子桌布和花瓶里插着的几枝不知道啥名的花。我只认识喇叭花和栀子花,放学的路上有很多喇叭花,闻着不香;而栀子花在夏天的乡下到处都是,香气冲鼻子,可以炒着当菜吃。
桌上的花显然不是这两种,我偷偷深吸了几口不同于自家那淡淡油腌味的空气,循着彦男“快进来”的应声,穿过第二道门,来到南边的房间。
这里应该是卧室,很亮堂。窗边靠墙的角落摆着一张大床,彦男爸爸躺在那儿,枕头边堆着一垛书,身下是绛红色的竹卷席。电视机在呈对角线的门那边,垫高点头就能看到。
彦男正在给她爸摇扇子,我注意到电扇立在角落里,已经蒙上了布罩。
我轻轻地叫了声“叔叔”,脑海中还是那副提着公文包的严肃模样,一时无法将眼前这个苍白虚胖,穿着汗衫大裤衩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人与之联系起来。
当我再次掀起珠帘,带着那股淡淡香味离开这个家的时候,看见天井的细长花圃里,一株酽红的花正倔强地绽放,鲜艳的花瓣上挂着清亮的水珠。那一刻,我仍然很愿意做这家的孩子。
半年后,彦男臂上套着黑纱,她还是没有了爸爸。
母亲对父亲慨叹:“小秦还年轻,长得又好,这回怕是守不住,可怜了三个女娃娃还没长大。” 彦男有两个妹妹,一个和我弟同班,一个还在读小学。
有一阵常听母亲说谁谁又看上了秦阿姨托人来说合,都是各种当官的,也不知怎么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离婚的、死了老婆的男人。当母亲还自顾自地掂量谁更合适的时候,彦男说她妈妈把奶奶从乡下接来同住了,说以后奶奶由她家养老送终。
每天放学我仍旧和彦男一路回家,她沉默了许多,再也没穿过新衣服。而我忽然就不在意她的穿戴了,更多地去她家一起做作业,和她的妹妹们玩闹,还认识了好几种花圃里的花。
彦男奶奶总是弓着腰在厨房忙碌,她做的桂花发糕特别好吃,我总是吃到撑。秦阿姨变朴素了,更多时候穿长裤和布鞋,有一次我发现她头上长了几根白头发,还自告奋勇帮着拔掉呢。
初中毕业后我听父亲的话去读了卫校,彦男的分数也能上中专,但她只报了省重点高中。秦阿姨所在的商业部门越来越不景气,听彦男说,妈妈告诉她们,一定要读高中考大学,不要担心家里供不起,可以向国家申请贷款,以后工作了再还。
我第一次听说可以贷款读书,心里后悔死了去读卫校。如果我的父母肯这么做,我完全能够通过这种方法圆大学梦,而不是此后一年比一年更深地感到遗憾。
不久后我也失去了母亲,不到一年继母进门,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我才慢慢懂得彦男当年的疼痛和慌张,以及秦阿姨强韧坚忍的母爱。彦男如愿考上大学,分配时恰逢中央部委招人于是去了北京。她的妹妹们,一个硕士毕业后移民加拿大,一个学了医。而我学完不喜欢的专业,拿着基本的原始学历打拼一路倍觉辛苦。弟弟当年高考失利,父亲不支持他复读,只得去了一所本地大专,一度使我中断学业的牺牲变得毫无价值。
秦阿姨退休后一直跟着彦男生活。那天看到她的近照,精神矍铄,笑容温暖,淡妆敷面,更觉明艳可亲。我想起从前的自己曾是多么希望有个如她一般知书达礼气质高雅的母亲,如今回想,其实我的母亲,还有秦阿姨,都和秦怡一样,用一生的坚韧诠释着母亲最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