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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经看过一些名人的墓志铭,甚至也给自己写过墓志铭,但大都印象模糊。不过,一个作家的墓志铭我却记得有点清楚,这就是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司汤达的墓志铭给人最大的印象似乎就是它的简单明了,如果用最简洁的汉语翻译过来就是六个字;但是,如果你认为它的最大特点就是简洁,那似乎还是有点表面化了,因为它真正吸引人的地方是它的表述顺序以及由此而来的意义深度。或者说,作为作家的司汤达先生即使在自己的墓志铭的写作上依然显示了一个伟大作家的伟大手法,但切不要认为,这种手法的作用竟然还需要什么苦心孤诣的构思与推敲,不,他只是作家脑子里在想到给自己的墓志铭后的一闪念就在意识的天幕上所清晰地映现出来的几个字,这甚至也不是什么灵感,这是作家的一种本能反映。
其实,当我刚才第二次说到“几个字”的时候,我感到了语言的贫乏与宿命,因为,司汤达的墓志铭虽然确实是几个字,但是它并不只是几个字。换言之,它的真正魅力就是在于它是几个字又不止于几个字的张力之中。我更想说的意思其实是,司汤达的墓志铭其实是一首简到无以再简、淡到无法再淡,却又妙到无以再妙,淳到无以再淳,它其实是一首绝妙的诗。说了这么多,司汤达的墓志铭本身还未显露真颜,是需要请出主角出场的时候了。其墓志铭为:“米兰人,ARRIGO BEYLE:写作过,恋爱过,生活过”。司汤达原名为亨利•贝尔(Henri Beyle),而墓碑上为何使用“ARRIGO”?音译的话,一般译为“阿里戈”,英语中也有用此人名,该人名的语种来源为意大利语。其实,司汤达死于巴黎,其墓地在巴黎近郊的蒙马特公墓。但是,他的墓碑铭文使用的并不是法语,而是意大利语,甚至他的本名也只用了“BEYLE”,而且还是以米兰人自称,而不是写他的法国故乡,这其实体现了司汤达对米兰的热爱以及对于法国当时政治的不认可。司汤达本人反对保守派,曾经参加过拿破仑的军队,是拿破仑的信徒,这一点在他的名著《红与黑》中就有所体现,主人公于连就崇拜拿破仑,并私藏着拿破仑相关的一些物件。由于政治原因,司汤达曾经两次长居意大利的米兰,也因此米兰对于司汤达意义非常重大。这也是为什么司汤达即使生于法国、死在巴黎,仍然在自己的墓志铭上写上米兰人,并且以意大利语镌刻铭文的原因所在。他爱法国,但是并不认可彼时的当局,他的墓志铭某种意义上是他最后的也是更为永久的抗议。
关于司汤达的墓志铭正文,如果用最简洁的汉语来翻译,六个字足以:写过,爱过,活过。也许这三个词太过于简单、直接、明了,以至于它似乎什么也没有表达。但正是这种什么也没有表达恰恰是一种真正的表达。这一墓志铭的真正有趣的地方其实是由它的语序所决定或者所产生的。具体而言,司汤达在将他的人生经历中的重要事件进行排序,其重要性程度如下:首先是写作,其次是爱,最后是活着。也就是说,司汤达认为他的一生最为重要的事情是他是一个写作者,他创作了诸如《红与黑》、《巴马修道院》、《阿尔芒斯》等作品,这是他存在的最大价值所在。意大利语“AMO”是“我爱”的意思,我在上面使用了“恋爱过”这一较为通行的翻译,这里似乎需要略作纠正,其实,更恰当的译法应该是“爱过”。如果用“恋爱过”,很容易将司汤达的真正意思狭隘化。司汤达的“爱”是广义的,他的含义中包含着:爱过法国、爱过政治、爱过拿破仑、爱过恋人、爱过亲人、爱过米兰、爱过生命、爱过人类、爱过世界,等等,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爱过写作。创造与爱,是作为存在者的人真正的价值追求,也是其存在意义最为纯粹的体现。司汤达深切地知道并懂得这一点。也唯此,他才是也才会成为伟大的作家。关于最后的一个词“VISSE”是“vivere”的过去式变位,“vivere”有“生长,活着,居住在,过日子,做人,持久”等意思,因此采用“活过”是比较恰当的翻译。“活过”虽然看似最为平庸的表述,尤其放在“写过”和“爱过”之后,显得那么不重要,甚或感觉可有可无。这是一种看似的“轻”,而其实恰恰是一种无比的“重”。生命的无法承受之轻,往往就是它的无法承受之重。司汤达的人生经历可谓丰富,不过,丰富一词往往让我们将其与精彩联系在一起,其实不然。丰富,意味着一种坎坷、挣扎、痛苦、矛盾,是一种五味杂陈、是一种悲欣交集。对于作家而言,丰富的经历会转化为丰富的体验,是进行创作所不可或缺的源泉。“国家不幸诗家幸”,信然!然而,还可以再补充一句:“诗家不幸读家幸”。无论诗人还是作家,之所以能够创作并且可以创作,大多是“物有不平则鸣”、“发愤著述”而已,是以“他人之酒杯,浇心中之块垒”。由此言之,“活过”很重要,因为活过,所以才能写作,才能恋爱。所以,“活过”其实是“写过”和“爱过”的前提与背景,设若没有“活过”,哪有什么创造与爱呢?由此观之,司汤达的墓志铭看似简单,其实含义丰富;看似明了,其实含蓄蕴藉;看似平淡,其实意味深长。北宋梅尧臣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作为伟大作家的司汤达自是深谙此道的,他的墓志铭以其简洁平淡成就了其经典之所是。司汤达的墓志铭其实就是一首杰出的诗作。
于语言艺术而论之,最难写的是诗歌。诗既是对语言的一种极致性的使用,又是对诗人体验的极致化追求,诚如哲人海德格尔有言:纯粹所说,乃是诗歌。此言得之,而司汤达此言当之。按照黑格尔的美学言之,诗乃艺术之最高境界。但还有比艺术更高的存在,那是哲思,或许还有宗教。司汤达毕竟还只是个作家,他无法免俗,也无法看得更开,他其实可以给自己立个无字碑,一如武则天那样,但是比无字碑更为超然的是连墓碑都不立,比墓碑都不立更为逍遥的是连坟头都不要。当然,我们这样就有点苛责没有读过老庄之道的司汤达先生了。如此而言,印度诗人泰戈尔因为佛教思想的浸淫而可以写出——天空没有飞鸟的影子,而我已经飞过——这样的神来之笔,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如前所提及,如果我们将这个墓志铭作为司汤达的一种最后的政治抗议并且从深层而言是基于对法国的无限热爱,那么司汤达则是以其极具诗意的墓志铭完成了他人生中最后的一种伟大。而这篇简短的墓志铭也应该是司汤达留给世人的最后遗作!
司汤达,yyds!
张效石,写于2023.03.23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