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爱情大概就是你爱我的时候,我也刚好正深爱着你;而最悲惨的爱情可能就是我很爱很爱你,而你则琢磨着要怎么整死我——就像贾瑞和王熙凤之间,陷在爱里面的,从头到尾都只有贾瑞一个人。红楼梦的作者用看似平常的手法写出了一个乖孩子贾瑞为爱痴狂的场景。
贾瑞比不得宝玉,没有衔玉而生,没有显赫家世,更没有万千宠爱。他的父母早亡,是被爷爷贾代儒养大的。爷爷是个文人,无法像其他那样考取功名在朝廷谋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只好在有钱人贾府办的私塾里当了个教书先生,通过教宝玉这些富家子弟们读书换得一两个钱度日。思维死板,行为谨慎,对贾瑞“教训最严,不许多走一步”,贾瑞每次出门都“非禀不敢擅出”。
这么乖巧的孩子,却就偏偏对王熙凤动了心。按辈分,贾瑞跟王熙凤的丈夫贾琏同辈;按身份,王熙凤比他有权有势高贵得多。他平日里知道贾府难进,也素闻王熙凤精明厉害,可偏偏在王熙凤探望病重的秦可卿时,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然半道截住了王熙凤,开始了他本不该开始的调情。然后一步一步的,掉进了王熙凤设计好的圈套里,第一次在寒冬腊月受冻空等一夜不醒悟,第二次被王熙凤派来的属他侄子辈的贾蓉和贾蔷嘲笑、蒙头乱打和勒索,回家的路上又被人迎头浇了一身的粪水以致得了大病却还仍不死心;好不容易病榻之上有个道士要点化他,给他一个铜镜子,结果他还是忍受不了情欲的折磨,跟镜子里的王熙凤多番云雨,最终落得身下遗精,“镜子掉下来便不动了”。
他所有的情欲燃烧都在作者笔下的五次“喜”里:第一次是截住王熙凤,跟王熙凤表白,“我要到嫂子家里去请安,又怕嫂子年轻,不肯轻易见人。”王熙凤是何等精于对答的人物,话里有话的表示是一家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可怜贾瑞听不出来话锋讥诮,以为情缘暗合,“心下暗喜”;此后,他就常常去荣府,但王熙凤终日忙碌,及至终于被王熙凤得空召唤见面,他“心中暗喜”,满面陪笑。这里的喜和笑都是发自真心的,以为自己的行动被对方看见了,回应了;及至听凤姐说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慌忙表白自己不是这样的人,凤姐反讽“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说话的人估计心里已经在暗骂了,可听话的人却只听到了字面,“喜的抓耳挠腮”。简单的几个字却生动描画一只毛猴一般,让一个初入情场的糙劣形象跃然纸上。因为这样的猴急,他愿意“天天来陪嫂子解闷”,并且第一次用死宣誓,“死了也情愿”。
这样的毒誓一出,王熙凤就知道,无需再投任何饵了——虽然从一开始她只不过是虚意假笑了几次,现在连假笑也不需要了——这鱼无论如何是会上钩的。于是,王熙凤就约了在当晚在西穿堂的见面,不,是西穿堂的等候——一场空等。贾瑞听了,“喜之不尽”。一个是铁了心肠的决绝,一个是以为得手的畅快,对比之强烈,让人感慨。可怜的贾瑞,差点被凛凛的朔风冻死,却邪心未改,过了两日,仍来找凤姐。凤姐抱怨他失信,又约他一次,他稍一迟疑,凤姐马上说,不信就别来。贾瑞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来来来。死也要来!”这是第二次贾瑞说到死。被爱障了眼,被情欲魔了心的贾瑞,心心念念的是这次一定妥当,哪里还记得那一夜寒风的侵肌裂骨,哪里还记得旁人口中一致评说的凤姐的利害。贾瑞口中的“死也要来”最后变成了王熙凤派兵布阵下的来“作死”。等一身粪臭回房更衣洗濯时,才想醒悟是凤姐在玩他,但想想凤姐那标致的模样,仍是恨不起来,只是再不敢再登门而已。
其实,即便他想再去见王熙凤,他的身体状况也不能够支持了,刚二十岁的身体,被这两回事情和难禁的相思裹挟着,各种病症都添全了。贾代儒开始着了忙,前往荣府求些独参。王熙凤先是不肯给,后来王夫人命令给找“二两”才胡乱凑了几钱残渣敷衍了事。如果贾瑞就这样断了念想,专心修养,即便病不能痊愈,也还能体面的死去。可是他那未满足的情欲还一直在纠缠,这使得他不听道士的话,不照镜子反面的骷髅,偏要翻转了镜子,看到了正面镜子里的王熙凤,他“心中一喜”,荡悠悠走了进去,与镜中人接连云雨,最终遗精而死,死相很难看。
道士与镜子,反面与正面,骷髅能治病,美人却要了命,作者通过这些对比把真真假假、现实和虚拟都浓缩在贾瑞生命的最后时刻,让他的第五次喜迎来他生命的仓猝终结。他终于把自己完完全全的交给了情欲。
一边是自始至终都独断冷静的王熙凤,哪怕是在贾瑞病重时,也不肯给予一丝怜悯和哪怕只是二两参的帮助。一边是自始至终都痴迷投入不能自拔的贾瑞。也许如果王熙凤从一开始就严词拒绝了,贾瑞就不会死了。可是我们有什么理由要求王熙凤这么做呢?她只是一如既往做着自己罢了,周全,犀利,洞察人性。是贾瑞自己没了尊卑,没有伦理,一往情深在自己的世界和情爱里,兀自欢喜,独自以死为盟,一而再再而三的渴望情欲的满足。抚养贾瑞长大的贾代儒大概到贾瑞死也不曾知道,他的孙子在那两个未归的夜晚到底去了哪里,又曾经历了怎样的爱恨情仇。那些严厉的管教没能管住一个青年青春期的躁动,而病榻前的温暖和着急也已经太迟太迟了。
陷在爱里面,葬在情欲中,这是贾瑞的苦。无法为外人道的青春孤独,是贾瑞的悲。已过而立之年的我,看着身边五岁的孩子,盼望着那些悲苦不要在她身上上演。希望她的心事有人可讲,有人听,有人懂,有人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