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尚未蒸腾时,我的茶杯已溢出琥珀色涟漪。玻璃杯沿凝结的水珠沿着晨光下滑,在木纹桌面洇出环形山脉。这枚微小湖泊里沉睡着昨夜的星辰。
六点二十七分的厨房是个缓慢苏醒的宇宙。铸铁锅底跳跃的蓝火苗舔舐着牛奶,气泡在乳白色海面浮沉,像无数透明的月亮。我总在此时想起童年屋檐下的蜂窝,那些六边形巢室里同样储满甜稠的光阴。
地铁隧道呼啸而来的风掀起书页。第137页的折痕里夹着去年秋天的银杏叶,叶脉间仍有阳光在流动。穿藏青色制服的老先生把报纸折成规整的正方形,油墨味道与邻座少女的柑橘香水在车厢里跳起探戈。我数着掠过车窗的广告灯箱:蓝、红、黄、绿,像素点组成的海浪冲刷着每个人的疲惫。
正午的办公桌总在十二点零三分准时震颤。便当盒开启的刹那,腌梅子的酸香撞碎在空调冷气里。同事分享的曲奇有着锯齿状的裂痕,糖粒在齿间炸开时,我听见遥远的甘蔗田在季风中沙沙作响。键盘缝隙积攒的面包屑,或许会在深夜发芽,长成一片微型麦田。
图书馆的尘埃在斜阳里跳弗朗明哥。第C区第三排书架后藏着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铅字缝隙渗出蜂蜜与椴树花的私语。穿羊毛开衫的姑娘踮脚取书时,发梢扫落的时光碎屑正轻轻落在但丁的炼狱篇上。
菜市场的青椒表皮还沾着露水,褶皱里蜷缩着整个雨季。鱼贩案板上的银鳞反光刺痛了黄昏,鳃盖开合间吐出的气泡,裹着深海四千米处的月光。卖豆腐的老人用荷叶包装起乳白的云絮,皱纹里淌出三十年前的桨声。
洗衣机的滚筒正在制造一场人造暴雨。旋转的水涡中,衬衫衣袖牵着手跳圆舞曲,袜子在泡沫里练习潜水。烘干机轰鸣声里,棉织物舒展成饱满的帆,所有褶皱都被熨成平缓的河流。
子夜的书桌台灯圈出一汪暖黄池塘。钢笔尖在稿纸上犁出的沟壑里,词语的种子正在膨胀。茶杯续到第三道时,文字开始挣脱语法,在段落间隙长出细小的根须。凌晨两点的寂静如此丰腴,连秒针的脚步声都结出沉甸甸的果实。
不必追问意义在哪个褶皱里栖身。当电梯镜面映出七张相似倦容时,我正数着楼层指示灯跳动的次数——五楼窗外有晾衣绳在风里写十四行诗,十九层安全通道的防火门后,灰尘在光束中举行永恒的婚礼。
生活从不曾单薄如纸。每粒飘浮的尘埃都是压缩的星云,每次眨眼都在切割光的年轮。我们行走在重叠的时空中,衣袋里装满正在发芽的瞬间,呼吸间吐纳着整个宇宙的叹息与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