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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食】&不一样之【南方】
热
被太阳炙烤了一整天的山城,随着夜幕的降临,终于在江风吹拂中稍降了一点热度。黄桷树上知了的吵闹声也渐渐收歇,不知哪个角落的栀子花发出悠长的香味淡淡掠过。夜空中挂着一轮半圆的月亮,月亮周围泛着橙黄色的光晕,没见到一颗星星。
渝铁村建兴坡99号,依山而建的二层小楼上,陈三喜和刘大壮一东一西躺在凉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他们在等着温度下降,驱散心中的燥热,好让疲惫的身子在安睡中得以歇息。在他们身边,是并排修建的两个简易棚屋,屋内布置几乎一模一样:一张床,一个电饭锅,一个矮凳,还有一根木棒靠立在屋角,棒子的一端绑着粗粝的麻绳,而棒子上的纹路已被磨损得看不见了。修建棚屋的目的是为了楼下防晒和防水,顺带储物,被陈三喜和刘大壮以100元一个月的租金租下来作为住所。他们在这个夏天热冬天冷但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地方一住就是二十年。
到后半夜,刘大壮起身拍了拍陈三喜,让他进屋里睡,要下雾了,睡外面容易着凉。陈三喜嗯了一声,卷起凉席进了屋,刘大壮则拿起棒子出了门,他要去梯坎老火锅店搬货,这是他二十年来的固定业务,清早搬货,晚上洗碗。也亏得这个火锅店一直在,老板娘凤姐耿直,没嫌弃刘大壮年龄大开了他。陈三喜在天没亮时就起了,煮了一大锅稀饭在电饭锅里,然后下楼,到500米开外的公共厕所洗漱,解决内部矛盾,之后回去喝了两碗稀饭就出了门,这时刘大壮已经回来在补觉。陈三喜走得很轻,尽量不吵醒他。
陈三喜每天的第一个路径必定是顺着梯坎往上走到两路口地铁站,站在出站口,等着可能需要“棒棒儿”把行李运到火车站的人。陈三喜等了快一个小时,出站的人很多,拉着行李箱的人很多,去火车站的人也很多,但需要“棒棒儿”的人几乎没有了。现在的人不像十年二十年以前那样,出个门大包小包的,恨不得把整个家都搬走。如今,他们只需要一个小行李箱,装点换洗衣物,其他东西要么提前寄过去,要么到地方再重新置办。行李箱都不太重,还有滑轮,拉着走很方便,直接坐上皇冠大扶梯,2块钱便可以到达山脚,再穿过一个地下通道就到了火车站前面的广场。皇冠大扶梯建成运行,也是陈三喜活越来越少的原因之一。没有扶梯之前,从两路口到火车站要走六七百米的梯坎,坡度大,很多人便会叫“棒棒儿”帮忙搬运行李上下,那时火车站的“棒棒儿”很多,每个人也都能有不错的收入。现如今,只剩下陈三喜还留守在这个点位,他不愿意跟其他人争抢地盘起冲突,只守着自己的那一块地盘。可是他不得不换个地方了——菜园坝火车站贴出公告,因改建需要,从2020年6月20日起,停止客运业务。至于什么时候开始改建,什么时候能改建完成,公告上没说,陈三喜知道,没个三五年是建不好的,他得另外找个地儿蹲守。
终于,陈三喜接到了今天的第一个业务——两个大行李箱,送到火车站候车室。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3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一手扶着行李箱的拉杆,一手抱着一个耷拉着长耳朵的兔子玩偶,女人一手拖着一个行李箱,吃力地走到了地铁出站口。重庆的夏天,早晨的空气也是热的,女子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汗水浸湿了白色T恤,在胸前和后背留下一块圆形的汗渍,隐隐透出内衣的轮廓。她看到“棒棒儿”,像是看见了救星,大喊了一声:“棒棒儿!”这声音听在陈三喜耳朵里不亚于天籁,他还没分清是谁在喊,就大声回应道:“来咯!”随后,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了向他招手的女子,便快速跑了过去,生怕晚一秒,女人改变主意。很快,他们谈妥了价格:15元,陈三喜跟着女人坐皇冠大扶梯到山脚下,然后穿过地下通道到站台,一直送进候车室。陈三喜不想坐皇冠大扶梯,他舍不得花那两块钱,两个行李箱不重,他走梯坎下去也很快的。但是女人不干,她不放心把行李交给陌生的“棒棒儿”,最终女人付了皇冠大扶梯费用。陈三喜心里想,还不如把那两块钱给我呢。坐扶梯确实省事,只需要把行李箱往扶梯上一放,两三分钟后就到了,而走梯坎至少要10分钟,还各种爬坡上坎。
走出扶梯,陈三喜一手提着一个行李箱快速走在前面,即使能拉着拉杆的平路,他也提着。这行李箱的重量对他来说太轻松了。但是没过多久,陈三喜把速度慢了下来,只比女人快三五步,因为他发现,女人带着孩子要跟上他比较困难,又担心会跟丢,所以一直抱着小女孩小跑着。女人并没有出声让陈三喜慢一点,陈三喜自己放慢了步子,女人也得以放下孩子,牵在手里慢慢走着。快到候车室时,陈三喜听到小女孩稚嫩的声音:“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陈三喜听到了,但没有回头,他从来无意去打听雇主的隐私。女人顿了一下,说:“爸爸只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所以要离开我们一段时间,我们先到外婆家去,你是不是很久没有见到外婆了?”三岁的小孩子并不知道很久是多久,也不记得很久之前是否见过外婆,但也不再追问,很快便被呼啸而过的火车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陈三喜将行李箱放进候车室靠近检票口的坐椅旁。这个火车站的客运路线已经很少了,只有几条要停靠偏远乡村的路线还没有重新规划好,因此旅客很少,空闲的位置很多。陈三喜望着有些空旷的候车室,心底泛起一阵失落和伤感。女人打断了他的万千思绪,要扫码支付费用。陈三喜坚持只收了13块钱,扣除了两块钱扶梯费用。
陈三喜走出候车室,往前走几百米到出站口,找了一个不挡道但又比较显眼的地方站立,棒子从肩上取下来改为拿在手上。陈三喜在等活的时候从来不把棒子靠在墙壁上,他觉得这样代表着一种懒散,给人一种不靠谱的感觉。陈三喜眼巴巴地盯着出站口,看着稀稀拉拉的旅客走了一波又一波,没有人喊“棒棒儿”,他也没有发现有拿行李较多的目标,所以一直没有挪动位置。山城的特殊性,夏天就像一个蒸笼,即使是太阳晒不到的阴影里,也少有凉风,温度并不会比太阳底下低多少。陈三喜觉得自己就像在蒸笼里,浑身闷闷的,呼吸也带着湿气,汗水早已湿透了衣衫,但他不能像在老家农村那样光着膀子,只能任粘腻的汗贴在身上,他的衣服似乎一直未曾干过。陈三喜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才等来了第二个雇主,是一个瘦削的男人,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男人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迷彩背包,肩上扛着一个编织袋,手上还提着一个大布包。陈三喜透过出站闸机,早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男人,所以,当男人一步一挪走到闸机口,验完票刚走出来,陈三喜就凑到了跟前,笑嘻嘻地问:“老师,要不要棒棒儿?”男人望着眼前这个和他差不多身材但看上去比他年龄还要大上十几岁的“棒棒儿”,皱起了眉头。男人也没说要不要“棒棒儿”,自顾把编织袋和布包放在地上,掏出手帕擦汗,喘了好一会儿才说:“到两路口松林村好多钱?”陈三喜知道那个地方,有一片跟建兴坡一样年头的房屋,也在拆迁规划中,就在两路口地铁站往左走两里路。陈三喜思考了一下,说要20块钱。这个价格考虑到要爬梯坎,还要再送到家里。男人说:“15块,我出坐扶梯的钱。”陈三喜犹豫了一下,这一整天他只有13块钱的收入,加上这15块也才28块,之后估计很难再有活了,这将成为他这一整天的收入。陈三喜一咬牙,说:“17块,我不坐扶梯。”这样他就有30的收入了。男人四下张望了一会儿,没发现其他“棒棒儿”,只得同意,他打算自己坐扶梯先上去,可以居高临下地望见整个梯步,不怕东西会被“棒棒儿”拿走。只是,最后还是出了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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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是从下午4点开始下的,当时刘大壮正好从水果批发市场搬了几箱西瓜去火锅店。刘大壮本想等一会雨小了就离开,只见狂风大作,飞沙走砾,担心棚屋被吹翻,他一刻不敢耽搁,冒雨往家赶去。老板娘想借一把伞给刘大壮,被他拒绝了,这么大的暴风雨,打伞是多余的,反而容易把伞吹坏。到家后,刘大壮把顶棚几个角上与石头绑着的绳索拉紧,又反复绑了几圈,再搬出沙袋挡在棚屋门口,拿盆把屋内的水舀出去。忙完之后才换下湿透的衣裤。
这场暴雨下得急,却迟迟不走,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渐渐收歇,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场雨驱散了山城的酷热,空气里透着一股凉爽的清新的味道。刘大壮见陈三喜一直没回来,想来他是在哪里躲雨去了,也没在意,到点他就去火锅店里洗碗了。暴雨阻住了人们出行的脚步,火锅店的生意不太好。到打烊时间,还剩下很多菜没卖出去。这个梯坎老火锅之所以能开几十年,除了味道好,另一个原因就是菜品新鲜。凤姐从祖上接手火锅店,也将火锅店的开店理念传承了下来,因此,她会在每天清早采买当天最新鲜的食材,从来不卖隔夜菜。凤姐是一个很精明干练的女人,兼顾“辣妹子”的爽朗和耿直,她会平衡好客人和食材数量,在让顾客满意的同时尽量少剩点菜。凤姐看见这么多剩菜,叫过来刘大壮,让他打包带回去吃,这是凤姐的常规操作。刘大壮见还剩这么多,还有好些肉片,连连推辞,凤姐可不管,厉声说:“你不带回去就只能扔掉了。”刘大壮感念着凤姐的恩情,想着正好带回去叫上陈三喜打牙祭,今天淋了雨,吃顿火锅出出汗,去除湿气。刘大壮除了把菜打包了,还打包了客人吃过的火锅汤底。凤姐说那是地沟油,要给新的火锅底料,刘大壮哪肯同意,他说:“啥地沟油不地沟油的,我一直都这样用油。”也不等凤姐劝阻,一溜烟跑没影了。
刘大壮回到建兴坡99号。他以为陈三喜已经睡了,好不容易下过雨凉快,能舒舒服服睡一觉了,却看到陈三喜屋子亮着灯,他正准备舀电饭锅里的冷稀饭吃,一旁的晾衣绳上晾着还在滴水的衣服和一块塑料布,看样子是刚收工回来。刘大壮见状笑着说道:“三喜,才回来啊?你拼我点冷稀饭吃哇,我拼你一顿火锅交换。”陈三喜停下,转头看向刘大壮手上拎着的两个袋子,一个里面满是新鲜蔬菜,还有一些肉片,另一个则是红红的火锅汤底。刘大壮不等陈三喜回话,进自己屋拿着电饭煲去了陈三喜屋。陈三喜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只有一锅冷稀饭实在拿不出手,等我去买两瓶啤酒。”刘大壮阻止他:“我这是没花钱的,按理说我更拿不出手。”陈三喜回怼道:“没花钱那也是你得到的。你插上电,等我,很快回来。”说着,就下了楼。
雨已经停了,俩人干脆把锅挪到棚屋外,席地而坐。他们吹着雨后的夜风,吃着火锅,喝着酒,说不出的惬意。火锅的辣,让他们都出了一身汗,这汗却不似白天酷热下的粘腻,反而透着一股轻松畅快。这大概就是夏天的火锅仍然那么受欢迎的原因吧。刘大壮指着棚屋角落的大石头,说起这场大雨,问陈三喜在哪避的雨,陈三喜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出了下午的遭遇。
下午,陈三喜挑着雇主的大包小包走出火车出站口,在皇冠大扶梯入口处与雇主分开,雇主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送到上面大扶梯的出口处,他会在那里等着陈三喜。陈三喜登完所有梯步,来不及喘息便走到扶梯出口那,左看右看都不见雇主。他不敢离开,在原地又等了半个小时,还是没见到人。他想,会不会是他记错了,雇主说的是要送到松林村去,在那里等。思来想去,陈三喜决定挑着货物去松林村,那里已经没几户人家了,到时候他一家家问,总能找到雇主。可是,陈三喜并没有在松林村找到雇主,他来来回回好几遍,敲遍了所有的门,都没有他要找的人,也没人见过他描述的雇主的样子。没法,陈三喜只得再把货挑回大扶梯出口去,没成想走到半路就下起了大雨。陈三喜到一个小卖部躲雨,见雨一直不停,担心越拖得久越找不到雇主,便花5元钱买了防雨塑料,把货包得严严实实,冒雨走到大扶梯出口。他在那里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人。大扶梯出口躲雨的人很多,陈三喜没往里挤,只把货物尽量放在门廊里,自己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淋着雨。陈三喜望着来来往往的人,就想起他第一天来重庆的场景,也是这样无望地望着人群,不知该何去何从。肚子咕咕叫着抗议,身体不停颤抖着抗议,大脑胀痛着抗议,但牙关紧咬着还没放弃,终于,雇主出现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民警。
原来,雇主坐扶梯到两路口,看见陈三喜还走不到一半的路程,自己热得不行,口渴得不行,便去旁边小超市买水喝,正好遇到邻居,于是摆起了龙门阵,说起拆迁的政策,这也是雇主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等到雇主想起喊了“棒棒儿”的事,陈三喜已经往松林村走去了,俩人刚好错过。雇主在扶梯出口没见着人,梯步上也一个人影都没有,他先去报了警,然后去拆迁办咨询填资料,遇到下雨便留在那躲雨,等到雨小了一点才和民警一起来找走丢的“棒棒儿”。雇主见到陈三喜,先是骂了他两句,民警来劝,陈三喜一直一言不吭。在民警的见证下,雇主检查了包裹,没丢什么东西,便要转身离开,陈三喜拉住他,开了口:“你还没给钱呢,一共22块,17块是谈好的搬运费,5块是买防水塑料的钱。”雇主不干,说:“你耽误了我的事情,我还没找你赔钱呢!再说,那塑料是你自己买的,你说5块就5块吗?之前说的17块也是你把东西送到我家里才算数的。”陈三喜一把抢过雇主手里的包,说:“那我就给你送到家里去,你还是给我17块,塑料我自己拿走。”一旁的民警不愿管这些麻烦事,只拿出出警记录让二人签字,便离开了。最终,陈三喜把货送到了雇主家里,也拿到了17块钱。
听完陈三喜的诉说,刘大壮叹了口气,举起酒瓶,说:“来,干!”两个酒瓶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俩人一口喝完了瓶中的酒,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心里都知道。酒喝完了,睡意还没上来,陈三喜有心事,一向不爱说话的他,此时借着酒劲,开始滔滔不绝讲起来:“现在是真的找不到啥活路了!你说,我刚到重庆那会,你从火车站把我带到勒里来,给了我一根棍棍儿,喊我跟你一起当棒棒儿。我拿起这根棍棍儿,每天从火车站到两路口,再从两路口到火车站,来来回回二三十趟,多的时候挣个百把块钱没得问题。那个时候,九几年,一天百把块钱啊!那个时候,那个劳什子的大扶梯还没开始修,还没得那么多火车站,勒个菜园坝天天都是人挤人,到处都是人在棒棒儿棒棒儿的喊,活路接都接不赢。你说,为啥子勒哈儿斗没得啥活路了呢?唉,要是以后还恁个样子,我只有回老家去了,在勒里养不活个人了。”
刘大壮一言不发地听着陈三喜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俩人就这样静默着坐了大半个小时,随后默契地开始收拾锅碗,回到自己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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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壮起床准备去火锅店搬货,隐隐听到隔壁传出呻吟声,他叫了两声“三喜”,没有回应,有些担心,便推开了门。借着自己屋透出的灯光,刘大壮看见陈三喜蜷缩成一团在床上翻滚着,嘴唇紧咬着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满脸都是汗。刘大壮跑过去,摸了摸陈三喜的脸,滚烫滚烫的,问他怎么了,陈三喜疼得说不出话来,只紧紧捂着肚子。刘大壮不敢耽搁,背起陈三喜就往楼下走。陈三喜太瘦了,刘大壮背在背上感觉很轻很轻,应该不到一百斤,还没有他平常搬的货重,心里一阵酸楚。跑出巷道,刘大壮毫不犹豫地选择顺着梯坎往上爬,那里有急救医院,离两路口地铁站不到两百米。虽然陈三喜不重,但刘大壮心里着急,一路都在跑着,没停下来歇息过,直到进入急诊大厅,将陈三喜交给医生,说清楚知道的所有可能引起疾病的事项,包括酷热、淋雨、火锅、冷稀饭和啤酒,随后双腿一软蹲坐在地上。
刘大壮缓了一会,按照护士的指示,去收费处交钱,然后去了内科抢救室。医生查看一番,开了一堆检查单子。此时陈三喜醒了过来,最剧烈的疼痛已经过去了,他挣扎着要下床回去。他知道进医院就意味着花钱,所以再痛他都忍着,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只是没想到今晚会疼得这么厉害,闹出不小的动静,惊动了刘大壮。医生和刘大壮一起按住了陈三喜。刘大壮劝道:“来都来了,检查一下,检查出来没事也放心些。”陈三喜还想再拒绝,肚子又开始疼起来,疼得几近晕厥,他只得在刘大壮的帮助下去查血做检查。在做胃镜时,陈三喜坚持不用无痛,无痛胃镜要比普通胃镜贵好几百。刘大壮等在手术室外,看着陈三喜被医生推出来,本来就因为疼痛而变得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毫无血色,汗湿的衣衫紧紧包裹着枯瘦的躯干,可以想象他刚刚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刘大壮上前紧紧握住了陈三喜的手。
天大亮了。陈三喜输着液,疼痛得到缓解,便沉沉睡去。刘大壮没去成火锅店,给凤姐打电话说明缘由,介绍了一个兄弟过去搬货,凤姐二话没说,给刘大壮转了一万块钱,说钱不够跟她说,别耽误治疗。凤姐还是这么热心豪爽。刘大壮也没客气,收下钱,去补交了入院费用,他的钱大部分存在银行,零存整取,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养老金,身上确实没太多钱,但陈三喜的病不能耽搁。看着睡着了还紧皱着眉头的陈三喜,刘大壮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靠坐在折叠起来的陪护床睡着了,这一晚,他也累得够呛。
医生来检查陈三喜状态时,刘大壮醒了,发现陈三喜也醒着。医生看过陈三喜的检查报告,还有一个病理结果得等两天,但基本上已经能确诊病情了。医生问陈三喜:“你这肚子不是最近几天才痛的吧?是不是痛了很久了?”陈三喜没回答,算是默认了。医生接着说:“你这个病啊,拖得太久了!你家属什么时候来?我跟你们一起详细说说你的病和治疗方案。”陈三喜说:“我没得家属,就我一个人,你直接跟我说就行了。”医生看了看一旁的刘大壮,刘大壮赶忙说:“我是他朋友,他确实没得任何亲人了,你直接说嘛,我陪岛他得。”医生见惯了生死和人间百态,平静地说:“从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你这是胃癌,情况不太乐观,已经在往其他脏器扩散了。等病理结果出来,看看能不能用靶向药治疗……”
陈三喜不懂什么是扩散,也不懂什么是靶向治疗,但他懂什么是“癌”,得了这个就只有等死的命,听到医生说要治疗,赶紧打断他:“我不治,反正也治不好。”医生也例行公事般说:“按疗程放化疗,可以延迟扩散进程……”“我说不治就不治!我没得钱治,你出钱迈?”陈三喜很少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大概他心里也不痛快,不过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像嘀咕。医生已经尽到了职责,也不再劝说,留下一句:“你好好考虑一下吧”,便转身出了门。刘大壮还想劝,陈三喜先开了口:“刘大哥,你不要劝我了,我打定了主意,等哈儿就出院。我也想好了,不在重庆待了,我明天就回老家去,反正待在重庆也找不到几个钱了。我还存得有几千块钱,我回去种点菜,养点鸡鸭,等到阎王爷来收我。勒样子我活得还自在一些,我不要死在医院头。”
刘大壮知道说什么都没用了,选择支持陈三喜的决定。陈三喜签字自愿出院,办理了出院手续。他没急着回建兴坡99号,而是去了银行,连本带利取出了这些年仅存的7000多块钱,把住院花费的钱还给刘大壮后,剩了不到6000。之后,陈三喜去了菜园坝火车站,慢慢地绕着站前广场走着。昨天暴雨后,今天的太阳更加炙热,即使已接近黄昏,空气中仍然充斥着滚烫的热浪,陈三喜却浑然不觉。刘大壮一直默默跟在陈三喜身后,看着那个瘦削的背影,最后一次走上这块熟悉的地盘。刘大壮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陈三喜原本平静的生活,被这一场病搅动得翻滚起来,就像翻滚的火锅汤底,带起深藏在底部的残渣,让生活变得混沌而混乱,然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彻底沉寂下去。
陈三喜的脚步在一个灯柱旁停了下来,那里以前是售票口。陈三喜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呆呆站在售票口。那时他不知道该去往何方,而此时,他知道自己将要踏上归途,人生的归途。
二十年前,四十三岁的陈三喜揣着积攒了半辈子的587元6角从綦江农村来到重庆火车站,打算买票坐火车南下打工。他扛着行囊顺着人潮走到售票口,在说了目的地后,去掏衣服内衬里放钱的布包,手却从外衣上的豁口穿出——不知何时,他的衣服被锋利的刀片划开,放钱的布包已消失不见。陈三喜猛地转身,看着乌泱泱的脑袋,每个人都像偷走他钱的人,每个人也都像他一样茫然四顾,不知要去向何方。有人在催促陈三喜快一点,不买就让开。陈三喜低着头,扛着行囊走到一边站立,他还不愿意离开,他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人潮涌动,目光呆滞地从每一张脸上掠过,期许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找回他遗失的钱。初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耀在他满是补丁的棉袄上,他只感到一阵阵寒冷,从内心深处生出,向四肢百骸蔓延。陈三喜就这样呆立着,行囊也没放下来过,直到整个广场渐渐沉寂下来,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赶路,售票口早已关闭,太阳已经下山,但夜幕还没落下来,所以没有灯光,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
陈三喜不知何去何从。他是天还没亮就从家里动身的。他把住了四十年的屋门锁上,把钥匙藏进了窗棱的夹缝里,随后提起地上重重的编织袋,一甩,一搭,编织袋就稳稳地落在他的肩头。编织袋里是他的衣物,从春到冬,还有一床薄棉被,五个煮好的鸡蛋,两个蒸好的馒头。陈三喜计划好了,这次出门至少得过年才回来,他要带足衣物,不知道厂子里会提供怎样的住宿,棉被还是自带的好,免得到时要去买。他已经跟同村的二毛打听好了去厂子的路线,二毛早两天就出发了,而陈三喜要把家里的事情安顿一下,那些没卖完的鸡蛋,还在下蛋的母鸡,快要换毛的鸭子,地里长势良好的蔬菜,他得一一处理好才能出发。陈三喜扛着编织袋走了二十里下山路到镇上,此时天刚蒙蒙亮。他搭上了去往重庆火车站的巴士。在等巴士启动的时候,他吃了一个鸡蛋,半个馒头。早已看不清漆面的巴士,走走停停,绕着镇子寻找乘客,终于填满了最后一个位置,发出叹息般的长长的喇叭声,摇摇晃晃向目的地驶去。巴士翻山越岭,到日头偏西,终于有高高低低的楼房出现在视野里,已经昏昏沉沉晕头转向的人们,看见了希望,纷纷站起来朝车窗外张望。车子七弯八拐开了两个小时后,又发出叹息般的长长的喇叭声,停在了路边,“重庆站”三个大字醒目地立在车前。这是陈三喜第一次进城,他知道跟着人潮走就能找到路,他也找到了售票口。此时,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路,都奔向了自己的目的地,只有他,不知道路在何方。他没钱搭车回綦江,他也不打算回去,当初决定要南下闯荡的时候,他说出的壮志豪言还在耳边回响,他无颜就此灰溜溜地回去。可是,他也没钱坐火车南下,甚至连今晚住的地方都找不到。
陈三喜就是在这时遇到了刘大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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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刘大壮固定在火车站蹲活,也在火锅店搬货和洗碗,这个活计是老黄离开前交给他的。刘大壮送完一趟货物到两路口,准备去火车站晃悠一圈,看有没有需要“棒棒儿”的人。他把吃饭的家伙什——一根木头棒子——随意拿在手上,棒子上的麻绳随着他的走动一甩一甩。
刘大壮早就注意到了陈三喜。他每次返回火车站蹲活时,都看到这个男人呆呆站在售票口。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又是一个钱被扒走的可怜人。他在火车站见识过太多这样的情况,也只是在心里同情一下,便继续找寻生计。夜幕降临,到站的火车少了,需要“棒棒儿”的人也少了,刘大壮打算收工,休息一会儿去火锅店洗碗。他看见陈三喜还在那呆立着,这样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大多数丢了钱的人,知道找不回来,便放弃离开了,却没见过这么固执的人。刘大壮看着陈三喜的样子着实可怜,便走上前去,把棒子一头往地上一搁,说道:“兄弟,你在勒里杵了好久咯,啷个的呢?”陈三喜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僵硬地转动脖子。这是整个下午到黄昏,唯一询问他的人。陈三喜心里一热,眼泪就要落下来。此刻,陈三喜看着离他不远不近的刘大壮,照耀在红色的夕阳里,黝黑的脸庞泛着金色的光芒,他在默默地陪自己走这最后一程,二十年前没能落下来的泪水瞬间从眼眶里滑落。泪水顺着脸颊静静流淌着,然后一滴滴掉在地上,瞬间被地面的滚烫蒸发消失不见。
第一次看见刘大壮,陈三喜望着眼前这个高高壮壮的还拿着一根棒子的奇怪男人,年龄和他差不多,皮肤却比他还黑,有一瞬间的愕然,心下想着怎么城里还有人比他们庄稼人更黑的?也许是这一相似的特征,陈三喜对刘大壮产生了亲近感,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中间发出:“钱遭扒儿哥偷起走老,没得钱,不晓得该啷个办。”刘大壮看着陈三喜的模样,心生怜悯,便提议今晚去他那对付一下,天亮再想出路。陈三喜一点都没犹豫就答应了,他没想过刘大壮会对他起歹意,大概是他已经没有任何可让人骗走的东西了。陈三喜跟在刘大壮身后,东拐西穿,走进了一片低矮拥挤的平房,不时有人从屋里探出头来跟刘大壮打招呼。房屋之间的过道非常狭窄,两个人并排走着都有点吃力,过道两旁随意丢着各种生活垃圾,空气中散发着一股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陈三喜跟着刘大壮到了建兴坡99号,上了楼顶。俩人没怎么交谈,只大概交换了姓名和家乡。天什么时候完全黑下来的没有人注意到。刘大壮划了一支火柴点亮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出了刘大壮的住所,跟二十年后没有太多差别,只是那时还用蜂窝煤炉子做饭,棚屋也不是钢材塔的,只有几根木桩子和塑料防水布。陈三喜拿出鸡蛋和馒头分给刘大壮,刘大壮也不客气,他知道这是陈三喜给出的作为不用露宿街头的酬谢。但陈三喜谢绝了刘大壮让他睡床上挤一挤的心意,执意将被子铺在地上,和衣而卧。但他又怎么能睡得着呢?刘大壮从火锅店干完活回来时,陈三喜还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四周包围着他的黑暗,听到动静,赶紧假装睡着了打起鼾。第二天,刘大壮从门后拿出一根棍棍儿,和他手上那根差不多,只是木纹更光滑一些。他把棍棍儿递给陈三喜,说:“如果你没得其他活路,可以跟着我一起当棒棒儿,这是老黄留下来的,他前段时间干不动回老家了,你拿岛起用。”陈三喜愣了几秒钟,缓缓伸出手接过棍棍儿,嘴唇动了几下,但什么都没说。他一直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就这样,陈三喜跟着刘大壮学会了怎么当“棒棒儿”。这一当就是二十年。
天渐渐黑了下来,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亮了起来。陈三喜离开“售票口”,顺着二十年前的路径,朝建兴坡走去。刘大壮紧跟在陈三喜身后,就像二十年前陈三喜跟在刘大壮身后一样。他们走进那片低矮拥挤的平房,大多数房屋已经坍塌了,也再没有人居住,一个个红色的拆字醒目而刺眼。他们走到建兴坡99号,大门旁边的墙上也写着拆字,这里被拆掉只是早晚的事。这一路上,俩人几乎一言不发。上了楼顶,陈三喜进屋默默收拾起行囊。他能带走的东西其实不多,只有几件衣服和那床棉被。棉被已经薄了很多,所以行囊比二十年前还小了一大圈。
刘大壮拿出前一天晚上没吃完的菜,煮了一锅清汤麻辣烫,招呼陈三喜吃。吃完,俩人把凉席铺到外面,一东一西躺着,谁都没有说话。满天的星星沉默地眨着眼,月亮隐没在了淡淡的云层里,知了收起翅膀躲在黄桷树叶片间睡着了,栀子花的香气似乎变得很遥远。夜深了,该进屋了。在进屋之前,陈三喜背对着刘大壮轻轻说:“刘大哥,谢谢你勒些年的照顾。保重。”这是陈三喜对刘大壮说的最后一句话。
陈三喜什么时候离开的,刘大壮不知道。当他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隔壁棚屋里已经空了,只有那根棒棒孤独地靠立在屋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