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写姥爷二三事,不知道从哪儿开始写。我并没有见过姥爷,我出生前一年他就去世了,我无缘见到他。我出生在姥姥家,童年时光跟着舅舅姨姨们屁股后面长着,姥爷的事听过一些,我想写下来,也许日后家里的人们还能有回忆,再后来的人还能找到些家的记忆。
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家就是咸阳渭河桥头建厂局大院姥姥家,26栋3门4号,直到今天,这个地址我还是脱口而来,三间不大的房子,还有永远昏暗的走廊、厨房、厕所。幼年时觉得屋子好大,其实不过60来平米,穿过长长的走廊,右手是一件朝北的屋子,那是姥姥的房间兼客厅,左手是中间屋还套着里屋,在中间屋的墙上挂着一些照片,正中一张就是姥爷,照片里的他有点威严,我们小孩都不太敢看墙上的照片,有点害怕,平时也不太敢去中间屋,经过也是跑着过。周围照片还有姥姥姥爷的合照,照片里的姥姥身着旗袍,头发微卷,漂亮洋气,姥爷穿着衬衣,英俊帅气。还有全家的合照(没有看见大舅,姥姥说大舅已经参军了),是在渭河边,旁边还有刚刚长大的向日葵,孩子们还都稚气未脱,七舅八舅更是乳臭小儿,从这些照片开始我认识了全家的人,姥爷,那时我其实不知道是谁。
稍大一点,7、8岁的时候,放假了回姥姥家,会跟着姥姥串门。一天跟姥姥去串门,那家也就只有一位姥姥,他们家在机关车库后面的平房。大人在唠嗑,我无聊,看着他们家墙上镜框里挂的照片,那个姥姥过来,指着上面一张很小的照片(大小就是1-2寸)给我看,那张照片上两个穿着制服戴着棉帽的人,我现在还记得,左边的瘦一点,右边的胖一点,个子差不多,吸引我的是,他们扎着皮带,别着手枪套(这对于小男孩来说很吸引人),那个姥姥指着左边的人说这是你姥爷,我回头看看我姥姥,我姥姥说你姥爷和这个家的姥爷是战友,他们是铁道兵,这是在朝鲜照的照片。我印象好深,我姥爷居然到过朝鲜,居然是个当官的。
上初中前,每次暑假,爸妈都会把我和我弟托列车员带回咸阳,表弟杨辉还在姥姥家,也在上小学。有时候另一个小表弟山鹰也会被他妈妈从西安送过来,他那时才3、4岁,虎头虎脑,可爱。暑假是我们的快乐时光。姥姥是家庭妇女,没有职业和工作,在机关大院里就是底层的人,不过姥姥很谦和豁达,和底层的人互动也多。供应站要是哪天进了些菜,站长看见姥姥就会说晚上你来买点,傍晚姥姥就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去供应站后门等着人家把我们放进去,挑点下午刚到的菜买回家。食堂的夏姥爷据说是大厨,偶尔看见姥姥了会让姥姥带我们去食堂买点熟食。有一年暑假,姥姥每天早上把我们几个送到澡堂后门,交给管澡堂的大叔,我们几个和大叔的儿子,4个小孩,把澡堂当成游泳池,疯玩嬉闹,一直到中午澡堂要开张,在大叔的呵斥声中我们赶紧撤退。到家吃了午饭,躺在床上,听着收音机里的广播小说“海底两万里”进入梦乡,下午,醒了,又出门玩去了。有时候,也呆在家里。中间屋靠里屋门口,有一个小书柜,下半部没有玻璃拉门,是对开的木板门。里屋是七舅和八舅的地方,我们不敢进去。有天姥姥不在,我打量这个小书柜,想翻翻看,就打开了下面的柜门,里面就两层,没有什么东西,下层有一个军绿色的四方铁盒子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拿出来,有折叠提手,拎起来挺沉,盒子有30多厘米长,有卡扣。军绿色,我一下联想这应该和姥爷有关。打开一看,有一些纸片还有奖章。有一张嘉奖令引人注目,写明是志愿军司令部颁发,内容大致是宋本令在某次战役的时候,巡查一处铁路大桥时发现一处路轨道钉的螺帽缺失,这时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时间紧迫,他跳到路肩下,用一把扳手拧住道钉,把扳手抗在自己肩上,这时火车轰隆隆飞驰而过,因为他的当机立断避免了一次事故,因而立功。我那时年纪小,对这些看的也不仔细,对于时间地点,立几等功都不记得了,嘉奖令是竖版的,字从上到下,从右向左。这个嘉奖令令我印象太深刻了,我姥爷居然有血有肉。再端详这个绿色的铁盒,外面印着英文,想起电影里面,这应该是美军的文件盒吗?因为是偷偷摸摸的,姥姥回来前赶紧放回到原处,自然也不敢向姥姥问细节了。这个秘密很快随着自己回家上学就忘记了,但是几年后的一件事又让我想起了姥爷。
小时候学校会组织看电影,有一次看的电影名字好像叫“激战清川江 ”,描写的是朝鲜战场上的事,志愿军入朝前期。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连长,负责守护一处铁路大桥,一天傍晚带人巡道的时候发现有人破坏,桥上一处道钉的螺帽没有了,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声,回去取新的螺帽换已经来不及了,这名连长自己扛着大扳手跳到道肩,用扳手卡住道钉,用肩膀扛住扳手,这时火车呼啸而过…多么熟悉的场景,这不是我几年前看姥爷嘉奖令的内容吗?一模一样!当时我觉得,那样的电影,是拍给全国人民看的,我们家的事和电影是连不上的,可是情节怎么又这么相似。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现在越来越相信,那个电影的情节和姥爷的故事有连结。姥爷这位当事者不在了,那个年代的电影,宣扬的都是伟光正精神,是不会宣传某一个人的,说不清楚了。后来,我在再回姥姥家的时候,看到那个门边的小书柜还在,但是这个军绿色的铁盒子和里面的东西不在了,可能是哪个舅舅姨姨已经收藏起来了,妥善保存是个好办法,期待哪一天我们还能再看到。
还是在小时候,又是暑假,我爸妈送我们坐火车去咸阳,在火车站台上,路过软卧车厢,看见一些人围着几位老者站,我们经过他们旁边的时候,一位老者叫我妈的名字,我妈随即认出来了他,那位老者给周围人介绍说她是宋本令的女儿,在西宁分局医院工作。那一刻我发现姥爷是真实的存在的,他从来就不只是一个符号,不少人知道他。老者得知我爸妈送我们哥俩坐火车去姥姥家,就招呼我们上软卧跟他们一起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当时兰州铁路局的局长,姓王,同行的几位还有西安铁路局的什么领导,他们在软卧上有两个包厢,王姥爷在兰州下车,我们哥俩就在软卧上一直到咸阳。在火车上,王姥爷跟我们说姥爷的事,我只记得他说他们在青海草原上打猎,我姥爷枪法好,打了一只黄羊…,兰州站,王姥爷下车了,把我们交给其他人。第二天,快到咸阳的时候,我还记得另一位姥爷,跟我说,你跟你姥姥说,我就不去看她了,让她有事就来找我,我姓李(或者朱?)我年纪小小,都不敢看人家,哪敢问清楚,就想赶快跑开。车到咸阳,二舅来接我们,他们几个长者都下车来见二舅,和二舅还聊了好一会,应该是在问家里的情况。
我听姥姥断续说过姥爷,姥爷是家中长子,山东人早年有闯关东的习俗,早年姥爷跟随他父亲去东北,在绥芬河当火车司机,绥芬河是苏联中东铁路上一个节点。那个年月,火车司机也是高大上的工作,和今天的飞行员差不多吧。姥姥那时候在崂山老家,伺候婆婆,带孩子,等日本人投降后,路通了,她把我妈放在娘家,就去东北找姥爷,稍微稳定了又回老家带婆婆,小姑子和二姥爷(姥爷弟弟)去绥芬河,一家人团聚,姥爷的妹妹就嫁在绥芬河,定居在绥芬河。我爸是姥姥家的第一个女婿,他和我妈的婚事是我奶奶和姥姥牵的线,两家共同在西安铁路局家属院住过一段时间。我们小时候,日子还不富裕,勤俭手巧就显得重要。我对我爸的手艺佩服得很,他带着我妈盖鸡窝,搭鸡圈,挖菜窖,做的都像模像样,比别人家的好不止一点点,周末要是没事,他会把自行车拆开,所有地方的轴承拆出来,抹机油,辐条拆洗,然后再装上去。有时候他给我们说起姥爷,那语气也是特别佩服。他说他年轻时回咸阳,姥爷带他去渭河桥下下网捕鱼,头天傍晚去撒网,第二天清早去收网,准有好多鱼。
姥爷一辈子在铁路工作,1967年去世,癌症,那年他42岁,留下姥姥和8个子女。不知道是不是受他影响,我妈、二姨、二舅、六姨、七舅靠自己都在铁路上工作。他走的有点早,他的故事,肯定不止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