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哥

晌午刚过,手机“嗯嗯”地在床上不停地震动。我向来不喜欢铃声,突然过高的音量会打断思绪,思绪一旦溜走就不轻易回来。我还是自顾自地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等到脑子里的事想完了,才按下了接通,有时候,回拨也是必要的。

“宇哥,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无聊没事做,想着和你打个电话唠会嗑。”

说是电话,其实是视频。宇哥半躺着,肩膀紧贴在床头板上,打着卷儿的头发随意地铺在额上,皮肤不紧致、呈淡黄色,双眼大而且深邃,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烟。

短暂的沉默之后。

“没得事做喔,没得事做喔~”他的语调逐渐拉长。然后干笑两声,只有嘴角的皮被扯出皱来。我们的开场总是如此。

“我也没事做,你吃过午饭了没?”其实我本想说没事去找本有意思的书看一下或者学点啥也行。以前我一直都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发现次数多了也就听个响,遂放弃了这个想法。

“刚睡醒,点了个外卖,还没到。今天工厂放假。”

“放假好啊,又能休息两天。”

“我跟你说,这组装车的工厂累死个人,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两班倒,尤其是夜班。我做的就是组装车的散热系统,很多根线和螺丝,车部件又重,一次班要装好几百台车。最要命的是车还都是停在地面上巨大的传送带上。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传送带。我们车间好几个和我一般大的年轻仔就站在传送带边上干活。过来一辆车,传动带就停一会儿,装好后车子又继续往前跑。像我这种新手,最要命的是速度跟不上,这一辆车还没装完,它就跑了。它跑了肯定不得行啊,那是不合格的产品,你得追过去把它装好,简直和以前在学校操场跑圈一样,一晚上经常来回跑,后来脚就没啥知觉了,手也磨起泡了。这哪是人干的活,把我累瘫了,回来躺下就睡,睡他个天昏地暗。”

“资本家嘛,都是要压榨劳动力的,不然怎么利润最大化呢?”我最擅长的就是顺着别人的话说,这样不仅不用动脑子,而且对方还不会觉得你没有在倾听。总之,我不喜欢总是做负能量垃圾桶,但在不得已的时候,这种方法是最有效的。为什么说不得已呢,一方面宇哥和我一起长大,关系和兄弟一般;另一方面,宇哥高中就辍学出去闯荡了,辗转这么些年,也没什么推心置腹的朋友。学校里的朋友大多是玩伴,出了学校就当不得真。进了社会,交知心朋友更是不易。他来找我,我自然不好回绝。

“没得法子。有朝一日我发了财,定要雇一堆人给我做事,压榨他们的劳动力,让他们明白社会的残酷。要是手里有个十万块钱,我就回老家,雇个人,买他一年的时间,让他当牛做马。”

“你这钱哪来啊?”

“哼,十万又不算什么。虽然我现在兜里没有,但是只要我想,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借到的。不要看我现在没钱,但我还真不把十万当回事。他日我起来了,几百万都是小事。我手里还有一万多的基金呢。我跟你说,我看好电子技术行业,我把这一万存里头不动,等哪天它涨了,我就大赚一笔。哈哈哈~”

“确实,一个人一辈子来看,十万不算啥。电子科技也是中国以后必然大发展的行业,你只要把钱放那里,长远来看,稳赚不亏。”我还是顺着他说。我不太懂基金是什么,也不清楚电子科技以后是不是大势所趋,更遑论他买的那几股会不会涨。但是我明白,在观点不一致的时候,顺着捋毛,定然是没错的。

他的话让我想起一件趣事。某天夜里九点半左右,我出门去一家炸鸡店买夜宵。在等餐的时候,来了一个大哥,穿着紧致,肥头大脸。这位大哥点了餐,执意要吃完再付钱。收银员只能一个劲的解释不付钱出不了单。这位大哥急了,大声嚷嚷“我又不差这点钱,几千万都能拿得出来,你还怕我付不起这点钱?” 我心里在嘀咕,还几千万,你咋不把这店买了。虽然他有可能的确是有几千万,但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只是一张嘴,我上我也行。

闲话暂且不提。

“来上海两个月了,觉着还是广东好。这个地方啊,不适合我这种没有一技之长的人。累死累活一天赚个二百块钱。好不容易放假,想出去上会儿网,动不动就半天工资没了,一顿外卖三十来块。去网吧上一天网,一天工资就没了。玩不起啊。还是回广东做一条咸鱼好。”

“广东和上海能有啥区别?”

“那可不一样,你不懂。广东是一个包容的城市,各色各样的人都有。上海好像没多少和我一样的人。我在广东过的舒服多了。没事就找一个黑网吧,里头三块钱一个小时,一呆就是一天,不像现在,放了假也只能在屋里头坐省。”

“一个人上网有啥意思。”

“可不止一个人。网吧都是熟人,开一局游戏能凑齐五黑。在那边做几个月赚点钱,累了就辞了玩一个月。第一次赚了一万,然后在网吧里玩了两个多月。最后出来身无分文,只好到我妈那去打秋风。那次以后,我就学聪明了,还剩两三千就不玩了。”

“行吧。。。”

“在网吧过日子也不好过。虽然有游戏,但是吃喝拉撒睡的条件不行。阚明你认识吧?”

“阚明?我认识吗?”

“就以前初中的同学,坐公交车老遇见的,他妈还带着他弟的那个。”

“噢噢。我记起来了。”

“就他,高中毕业也没读了。当初和我一起去广东的。他比我还离谱。我还找了个工作做了几个月。他直接拿着他爸妈给的钱去了网吧,在里头住了几个月。我做事的那个电子厂不怎么放假,几个月后我去网吧找他,看着真是可怜。瘦的皮包骨头,衣服又脏,头发又乱,活像个叫花子。我还给他买了一桶泡面,加了根火腿。他没办法,害怕和他爸妈说。所以他找我借一千块钱。我哪有钱,我那都是辛苦挣来的钱。不过,我还是借了,没办法,看不下去。我跟他说,‘这钱你借可以,先说好什么时候还,不还当心我打你’,他从没有这么老实过,点头如鸡啄米。笑死我了,哈哈哈。我第二次去找他的时候,他还在网吧里,一千块也用完了,都不成个人样。我寻思着这不是个法儿,就告诉了我妈。我妈和他们家是一个村的亲戚。我妈就告诉他爸妈了。后来没多久他就回去了,跟着他爹拉货。妈的,欠我的一千块钱都还没还。”

宇哥说到这里,扭过头去,好像要去看什么。没过多久,又笑起来,嘴角边的皮仍旧扯起了一道道沟。他又继续说。这次我没插嘴。

”太好笑了。我跟你说,有钱就是大爷。“

”不过出来打工,做廉价劳动力实在是累。以前我在学校里头那过的才叫滋润。我这种人也不读书。白天老师上课我就在下面睡觉,懒得去教室就在宿舍睡一整天。到了晚上,一个寝室的人就翻墙出去。找个网吧,打游戏,开黑,买烟买槟榔,潇洒得很。饿了就在校门口的烧烤摊吃烧烤,喝啤酒。那老板都认识我们。三年时间在那赊了不少账。一到毕业,我们全跑了,哈哈哈。我和几个朋友没事还去酒吧里坐坐,开几瓶酒,看一些年轻的身材曼妙的女仔,在酒吧里摇头晃脑,扭屁股。我是个正经人,就跟着摇摇晃晃。我那朋友就上去摸那些个女的,也不反抗,你知道的。他妈的全都疯了,像磕了药一样。哈哈哈。不过你别和其他人说啊,特别是长辈。”

”年轻人嘛,荷尔蒙分泌旺盛,总是需要发泄的。也没啥不能说的,你以为他们不知道,指不定他们和你一样,没告诉我们。“我知道这时候我应该接上一句。没有适当的回应,谈话是很难继续下去的。

”以前我也是学校里的一号人物。我和那些朋友,都叼着烟,就聚在校门口的保安室旁边,吞云吐雾。那保安怕我们,老师也怕我们,不敢管。有一回碰到个男的,也不知道为啥,我就上去打他,狠狠地踢了他几脚,他手都不敢还。“他说到这里又笑,用力地嘬一口烟。

”你说你没事打别人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当时就是想打他。后来不知怎地,我也被人打了。不过不是他。“

”你打别人,当然要被打啊。他铁定是找人了。“

”哼哼。我们那个小学同学巫立你还记得不,就那个胖子。“

”嗯。“

"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这我哪知道。“

”他死了。“

”不会吧?怎么死的。“

”那家伙长得又高又壮,打架是个好手。后来在学校门口,被一群愣头青围殴,几下给他捅死了。“

”那些人肯定判刑了吧。“

”那可不。杀人啊,好几个都判了几十年。这几个傻叉,下手没轻没重,高中还没毕业,十几岁就坐了大牢,等他们出来都老了,手机都不会用了,到时候还混个毛。听别人说牢里还不是坐着享福的,还要拉出去劳动,做苦力。“

”牢饭可不是白吃的。“

”虽然我现在混得不怎么样,但是我也没做过违法勾当。比我还水的人海了去了。以前的朋友,有的混了个职校在家啃老,还有的跟着他爹做粉刷装修,还有的去洗脚城给人洗脚了。哈哈哈。“

”我那朋友,每次回去就喜欢请我洗脚。你别说,那洗脚城的竟有不少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我在那坐着,一个女的就过来要给我脱鞋洗脚。“宇哥又开始笑,呲牙咧嘴。

”你还别说,那几个女的长得还挺好看。后来我们又去了几次,还真舒服。“

“她们一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

“也许吧。出了社会钱难赚,屎难吃。我不是要教育你。你读的书多,但是我出来的早。社会经验我还是比你多几年的。出了社会都苦。我之前在广东上班,买了辆小电动。没事我寻思着去跑跑外卖整点钱用。他妈的第一单就出了事。那天下雨,路滑,我骑得也快,一不留神整个连人带车都摔了出去。手掌,膝盖都破了皮,血就不停的往外渗,我寻思着赶紧给人送去,最后超时太久,人家拒收了。我就自己吃了,结果第一单就被罚了钱。送外卖这事就不了了之了。”说到这里他尴尬地笑了一下。

“不过我以后一定会起来的。到时候还不是得整辆奔驰开,住个大别墅,找个漂亮媳妇儿。”

他坐起来掐灭了最后一根烟,深吸了一口气。又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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