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谁谋杀了西瓜

那段日子里，一到放学，小卖部最是热闹。小店外遍布拆零食包装的阵营，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撕开包装之前，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声祈祷，再“哗啦哗啦”打开，手伸进去取出来的同时，喉咙里发出了惊喜或者遗憾的声音。

“中的谁？”末了总有人要问的。

“你们自己看吧。”说完，随手扔在了乒乓球台上。

众人仔细看了一眼，“攻击力简直弱爆了！”

“……可我昨天中了智多星吴用啊。”

“那又怎么了嘛。智多星一点武功都没有，还不是一样废。”

“他水浒英雄卡排名第三欸！”

“嘁，排名不能说明什么。”

“就是！”

“名列第三，说明只比排名第一和第二的卡牌弱了一点点，换句话说，就是除了第一和第二不能比之外，我的智多星强过你们手上所有！”

“——你知道喇叭花要怎么开么？吹——开！”

沾了这场口水仗的福，当曹船船走出小卖部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了。

那个时候，谁能想到一包干脆面里，塞一张小小的水浒卡，竟能产生如此巨大的魔力？为集齐108张，一些小孩省吃俭用，一些小孩欺骗父母的钱。大家不知道吃了多少干脆面，扔了多少干脆面。

口袋里有钱的小孩一口气拿下十包小浣熊，更甚的也有。曹船船的零花钱，只够圆一个“一天一包”的心愿，日复一日，雷打不动。这天，曹船船终于中了让所有小孩无比期待的那张卡牌——宋江。

那一刻他开心极了，“回家”的小路走得蹦蹦跳跳，吓跑一只双色异瞳的大白猫。

这是太阳和平常一样好的每天中极普通的一日，普普通通的上学日，天气普普通通的好。

心情——

很多时候不能称之为好。

学校里没有开心的事，外婆家也没有。

在曹船船出生那年，存在子女随母入户的政策，于是曹船船的户口便落在了外婆家。大人们协商，小学六年期间每个上学日曹船船都住在外婆家，每个礼拜五，爸爸再接他回去。

今天礼拜五，可是爸爸没有来。

等了不知道多久，门口终于传来了盼望的动静。曹船船急忙忙地跑上前。

“你要干吗！”

一打开门便看到热烈迎接自己的曹船船，蓓蓓吓了一跳。

“我以为是……”

“哎呀！”蓓蓓不耐烦地摆手，一边换上草莓图案的粉色拖鞋，一边喊，“外婆外婆！我要的颜料你买回来没有？下周兴趣班上课我要用了……”

“我放桌子上了。”厨房里响起外婆的声音。

“真的！”蓓蓓很是期待地跑到饭厅，转眼又叫起来：“外婆你买错了！我要的不是这种！”

“一盒水彩还挑三拣四呀。”

宠溺的语气。

“我们班同学都用的马利牌水彩。”

外婆走出来，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接着抬高把蓓蓓飞舞到脸上的几缕发丝温柔地挽到耳朵后面，眼睛里的笑要溢出来。

——明明她和我都是被大人寄养的小孩……

墙上的时钟指向五点，蓓蓓每天下午守候的动画片《美少女战士》开始了。

外婆家只有一台电视机，每天这个时段都是蓓蓓独霸的，曹船船尚不具备和蓓蓓挑战的资格，比如抢夺遥控器的占有权。他就默默地跟着一起观看。诸如此类的美少女变身为正义战士拯救世界惩恶扬善的动画作品在之后层出不穷，《小讨厌》、《怪盗圣少女》、《猫眼三姐妹》、《飞天少女猪》、《东京猫猫》、《魔法咪路咪路》。

曹船船唯一喜欢的，只有《小红帽恰恰》。

恰恰是个戴着小红帽的见习小魔女，危机紧要的关键时刻变身为魔法公主。小狼人利亚和魔法师席奈是她的青梅竹马，利亚一着急就化身为一只小狼保护恰恰，席奈则变成乌鸦用尖嘴衔着恰恰，或自己逃跑；美人鱼玛琳好像第三者，常常在恰恰和利亚中间搅局；塞拉维是恰恰的魔法老师，号称世界第一魔法师，在他怀里总是抱着一个金发洋娃娃伊丽莎白。塞拉维还有个冤家，千金小姐桃乐丝，桃乐丝总想打败塞拉维，最终魔法输给他，把心也输给他。

小红帽恰恰应该比月野兔更招人喜爱才对。

动画片播放到一半的时候，外婆家的电话铃响了。

蓓蓓跳起来：“我的我的……我来接！——喂？……哦，等一下。”像支瞬间被整个掐灭的蜡烛，蓓蓓神采奕奕的脸一下就暗了。

她把座机听筒“咚”地搁在桌子上，“曹船船你爸找你。”

“爸爸！”

曹船船喜出望外。

可是今天爸爸来不了了。

这个周末，曹船船要和外婆、蓓蓓一起度过。

说起外婆的家，曹船船觉得它像一个井然有序的抽屉，被划分成好多个空间，每个都各有各的身世。有着巨大的水晶吊灯和真皮沙发的空间，被称为客厅。厨房和饭厅是友好近邻。一个能够容纳白色浴缸和抽水马桶的卫生间。三间卧室。比曹船船和爸爸妈妈的“鸽子窝”一样的家“有面儿”得多。可是，外婆的家总是有点古里古怪。

除了外婆、蓓蓓、曹船船外，家里还有一个人。几乎一年四季都戴着南瓜帽，话说得极少，脸上表情也静静的，每天早上都把馒头撕成一小块泡在牛奶里吃。泡过牛奶浴后的馒头块，每一个都肿成白胖子，在牛奶上飘飘浮浮，宛如遗失桨的小船。

妈妈说：“这个是金爷爷，以后喊金爷爷就可以了。”

“不是该叫外公吗？”

“喊金爷爷。”

“哦。”曹船船被妈妈带到外婆家的那天，先是见到了看门犬似的蓓蓓，接着就是这位神秘人金爷爷。

曹船船知道妈妈姓丛，子随父姓，所以妈妈的爸爸也应该姓丛才对，就像他姓曹，他随爸爸的姓，爸爸随爷爷的姓一样。

可是外婆家的那位爷爷，姓金。

“外婆，明天我们还去公园吗？”蓓蓓明明是对外婆说话，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曹船船。

礼拜六的人民公园游人如织，太阳下是一片追逐奔跑的欢乐笑声。公园里的滑梯和秋千成了小孩子哄抢的热门游乐设施。

第二天曹船船跟着外婆和蓓蓓一起去了。

公园里像道路一样笔直的滑梯，像波浪一样起伏的滑梯，还有像楼梯一样盘旋的滑梯，各式各样，曹船船挨个玩了一遍，屁股上蹭得一团黑黢黢。

蓓蓓是傲气的公主，对滑滑梯当然嗤之以鼻。她霸占着一只秋千，一遍一遍高高地荡漾，像要把自己抛向天空。

一上午的时间在落地的喧嚣中很快就过去了。

公园里的梧桐和垂柳树干上总会出现一行刀刻的小字，“某某”、“某某某”，“到此一游”看上去就像小狗撒了泡尿。

蓓蓓突然手指前方，兴奋地喊：“那儿在转糖人！”

“你先。”蓓蓓一把将曹船船拉到转糖的挑子边。

每个转糖人的小摊子，总有个方形大转盘。当指针转动，总会有一丝期待伴随着小小的紧张。无论大人小孩都想转到龙糖画。因为在所有的糖画中，只有龙糖画的工程最为庞大，龙头上要做龙角、龙眼、龙嘴、龙舌，还有龙须；龙身是一条“S”形的实心糖板配上龙鳞、龙爪。

龙糖画用“糖”最多，所以转到它，就是“赚到了”。

曹船船卷起衣袖，搓起手来，末了朝交错的手指间“呼”地吹口气，脸上写着“志在必得”。

最终，曹船船手举一只糖蝴蝶。

外婆旋开儿童水壶的盖子，会伸缩的吸管撑了起来，然而整个瓶身都向蓓蓓去了。

随后她说，“就知道指望不上你。”

声音不高，曹船船听到心里，依旧能够联想到一些锋利尖锐刺一样的东西。

“到我了。”

蓓蓓捻起裙摆垫着脚尖登场，一举一动都格外“小姐。”

“转不到！”

“转不到！”

“转不到！”曹船船在心里诅咒她。可惜，还是蓓蓓给外婆“长脸”了，外婆夸她最争气，每次转都是龙。

“外婆，我都吃腻它了。”

曹船船和外婆，蓓蓓一起度过的这个周末，不愉快，不甘心，才仅仅是开始。

乘坐公车的时候，你见过售票员和她们手上的翻盖大盒子么？注意过每趟公车在车厢后门附近专门设了一个独座么，那就是售票员的专座。司机每到一站，她们便随即报出站名：“锦城艺术宫到了！”然后动手操作“专座”前的按钮，按下去车厢后门两扇折叠的涂漆铁门就哗啦一声打开。公车像只吃人的怪兽，前门吞，后门吐。

不好，开始检票了。售票员一边喊着“刚上车的乘客还没有购票的，请自觉购票”，一边往后车厢挤过来。

外婆把一个针织的毛线小袋子打开，倒出两枚硬币。而“外婆”、“蓓蓓”、“曹船船”，是三个人。

不用想也知道，曹船船理所当然地成了被牺牲的那个。

为了节省一张车票的钱，外婆勉强曹船船把自己的小腿尽可能地弯曲下去，要他瞬间变矮，矮于儿童乘车的购票线。可曹船船不听使唤，仍把腿笔直地杵着。看着售票员步步逼近，外婆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索性用膝盖去撞曹船船的腿窝。

“你聋了嘛？！”外婆咬牙切齿地小声说，满口怒意。

曹船船的腿仍笔直地杵着。

于是很快便承受了意料之中的再一撞，这一次明显比之前要狠得多，用力得多，曹船船痛得咬着嘴唇，眼睛泛出一圈红色，褪下去了，但是片刻再度地红起来。

……不该到这儿来的。

外婆应该是每个礼拜都带蓓蓓去公园玩，不然她不会次次都转到龙。要不是因为这个礼拜六情况特殊，这场出游大概也没有曹船船的份。

当初要是跟黑皮上同一个小学，不到这里念书，该有多好。

曹船船望着马路，呆呆地站了会儿。没别的，就是想家。想回到自己的家——那个有爸爸，有妈妈的地方。

这时，蓓蓓突然喊起来：“外婆，那儿还有西瓜卖呢！我想吃西瓜。”她开开心心地跑到水果摊，学着大人的模样把一只小西瓜举在手上，掂一掂，敲一敲。

卖水果的叔叔问：“小妹妹，要这个吗？”

蓓蓓摇摇头，手指向旁边一个大个儿的西瓜：“我要它。”

“不行，买回去就你一个人吃，选个小的就够了。”外婆罕见地拒绝蓓蓓。

“我就要它。”

“选个大的，谁抱回家？你舍得抱？”

“不是还有曹船船嘛。”

其实，有更好的方法解决。比如外婆把刚刚在市场买的菜全部移交给曹船船，自己抱走那只西瓜。毕竟大人的双臂怎么都要比一个小孩有劲。

但是外婆采纳了蓓蓓的建议，喊曹船船过来搬，说是锻炼一下他。

卖水果的叔叔用两只手把那只西瓜举起来，一边嘱咐道：“小朋友，你行不行啊？要接住啊。”

“嗯。”

曹船船大义凛然地点点头。其实压根不清楚自己究竟能不能行，是外婆和蓓蓓都觉得他可以。

直到卖水果的叔叔双手脱离，那只西瓜完完全全地托举在自己的一双手上，曹船船才知道那是多么地沉重。

要比一个球重上好几倍，球体里注入的都是空气，而西瓜是实心的。无论他如何勒紧双臂，手上都吃不住力。

太沉了。

一旦抱不住，它就很快下坠。

那只西瓜坠地时发出的那声响动，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轰然，几乎轻不可闻。可是结局非常惨烈。

西瓜整个粉碎在地上，里面鲜红的瓜肉外露出来，四周飞溅，分外醒目。就像一颗正在流血的头颅。

蓓蓓尖叫。

外婆劈头盖脸地把曹船船一顿臭骂，一声又一声败家子，一声又一声没用的东西、废物！这么点事都做不好，养你有什么用？

曹船船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了，他不哭。每次家里少了什么外婆都冤枉是不是被他偷偷拿了，也不哭。

总算累积到了现在。

“曹船船同学，祝贺你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小学一年级新生。告别欢乐的幼儿阶段，你将步入五彩缤纷的小学校园，在这里你将认识许多新的伙伴，学习许多新的、有趣的知识。六年的小学生活是丰富而短暂的，希望你好好珍惜，努力学习，为将来成为祖国现代化建设的人才奠定坚实的基础。

预祝你小学生活开心，学习成功！”

这是校长写给每位一年级新生的入学寄语。

——“我将步入五彩缤纷的小学校园。”

——“我在这里将认识许多新的伙伴。”

——“我的小学生活开心，学习成功。”

——“我……”

——“我……”

曹船船举起一只手堵在眼睛上，手背一揩，抹下更多委屈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