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午后,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晁错放下手中的竹简,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案几上摊着的是一卷刚送来的密报,关于吴王刘濞在封地内私铸钱币、招募流民的证据。作为景帝最信任的御史大夫,他比谁都清楚这份密报的分量。
“父亲,宫中来车了。”儿子晁明在门外轻声禀报。
晁错整了整衣冠,踏出书房时,夕阳的余晖刚好穿过庭院里的老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只是个太子府的家令,那时的陛下也不过是个年轻太子。他们常在槐树下对弈,讨论《商君书》与《韩非子》,畅谈如何巩固中央,削弱藩王。
马车驶过长安街道,车轮声单调而规律。晁错的思绪却如潮水般翻涌。七位刘姓诸侯王各据一方,势力盘根错节,尤其是吴王刘濞,坐拥铜山盐海,富可敌国,早已不是先帝时期那个恭敬顺从的藩王了。
未央宫内,烛火通明。
“陛下,这是刚从齐国送来的急报。”晁错将竹简呈上,“胶西王私下与吴王往来频繁,两王辖地间的粮草调动异常。”
景帝刘启接过竹简,眉头越皱越紧:“晁大夫,你认为削藩之策,当真可行?”
“陛下,藩王势大,尾大不掉。今日不削,他日必生祸乱。”晁错语气坚定,“先帝在位时,便已有此忧虑。”
“可先帝采取的是怀柔之策。”
“时移世易。当年诸侯王势力未成,如今吴王刘濞年逾花甲,野心反增。他若不在,其子未必有反心;他若在而不制,必生祸端。”
景帝长叹一声:“朕与你师从同一老师,皆知《论语》有云:‘患不均,不患贫’。然削藩事关宗室,需谨慎行事。”
“正因事关宗室,更当果断。”晁错向前一步,“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吴太子入朝时与太子弈棋争执之事?”
景帝面色一沉。那是他心中一根刺——吴王太子刘贤入朝期间,与皇太子刘荣对弈,因棋局争执,刘荣竟失手将刘贤推倒在地,致其重伤不治。尽管景帝严惩太子,但吴王刘濞的怨恨显而易见。
“陛下,亲情已伤,唯有权力可恃。”晁错声音低沉。
夜深了,晁错才从宫中退出。长安城已陷入沉睡,唯有打更人的梆子声远远传来。他想起刚才在宫中所见的星象官,说天象有变,不利于诸侯。这或许是上天的暗示。
次日朝会,晁错上《削藩策》。朝堂之上,反对声如潮水般涌来。
“晁错此举,是要动摇国本!”窦太后的侄子窦婴当庭斥责。
老臣袁盎则一言不发,只是冷眼旁观。
然而景帝的决心已定。一月后,削藩诏书接连发出:楚王因服丧期间违礼被削东海郡;赵王有罪削常山郡;胶西王因卖爵事削六县。
每一道诏书发出,长安城的空气就紧张一分。
晁错府邸的灯火常常亮至深夜,各地情报如雪片般飞来。有消息称,吴王刘濞已在广陵集结兵力,但数量不明。
“父亲,近日府外多有陌生面孔。”一日黄昏,晁明忧心忡忡地回报。
晁错只是摆手:“削藩事关国运,有人监视实属平常。”
他没想到的是,危机并非来自府外,而是宫墙之内。
十三年为官的袁盎悄悄来到了吴国使节下榻的驿馆。夜色中,无人注意这辆不起眼的马车。
“袁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吴国使者屏退左右。
“请转告吴王,长安城内,窦太后对晁错已生不满。”袁盎低声道,“但若要成事,需有正当名号。”
使者眼中精光一闪:“清君侧,诛晁错?”
袁盎不置可否,只是将一卷竹简推至对方面前:“这是齐楚赵等王近日动向,吴王或可参考。”
就在袁盎与吴使密谈的同时,晁错正在书房撰写奏折。他刚刚得到密报,吴王似有异动。写至一半,他忽然停笔,唤来儿子。
“明日你带着家小,去终南山别院小住几日。”
晁明愕然:“父亲,这是为何?”
晁错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山雨欲来风满楼。”
七日后,消息传来:吴王刘濞联合楚王、赵王、济南王、淄川王、胶西王、胶东王,以“清君侧,诛晁错”为名,起兵二十万,直指长安。
七王之乱,爆发。
长安城一片恐慌。朝堂上,争议四起。有主张迎头痛击者,有建议和谈者,更有将祸乱根源指向晁错者。
景帝在未央宫中踱步至天明。次日早朝,他眼下乌青,声音沙哑:“众卿,叛军已过睢阳,如之奈何?”
袁盎出列:“陛下,臣有一计,可平叛乱。”
“讲。”
“七王起兵,名号为‘诛晁错,清君侧’。若陛下诛晁错,复诸侯故地,则叛军出师无名,必退兵。”
朝堂上一片死寂。晁错站在原地,感觉双膝发软。他望向景帝,那个与他亦师亦友的君主,此刻眼中满是血丝和挣扎。
“晁大夫,”景帝声音低沉,“你还有何言?”
晁错深吸一口气:“陛下,臣愿以一死,换陛下决策之机。然请陛下明察,诸侯贪得无厌,即便诛臣,亦难满足其野心。”
三日后,晁错被腰斩于东市。长安百姓围观如堵,有人唾骂,有人沉默。
监斩官是袁盎。行刑前,他走到晁错面前,低声道:“晁公,为国捐躯,名垂青史,亦可无憾。”
晁错大笑:“袁公,你我所争,不过政见不同。然你今日杀我,他日可知何人杀你?”
刀落之时,长安城上空乌云密布,暴雨倾盆。
晁错死后第七日,消息传回:叛军非但没有退兵,反而加速西进,已至梁国。景帝在朝堂上怒摔奏折,袁盎面色如土。
“周亚夫何在?”景帝厉声问道。
“臣在。”一位身材魁梧的将领出列。
“朕命你为太尉,统兵迎敌。”
“诺!”
三个月后,睢阳城下,周亚夫大破七国联军。吴王刘濞败走东越,被杀。其余六王皆自杀身亡。七王之乱平定。
胜利的消息传回长安时,景帝正在未央宫后院下棋。对面空无一人。
内侍小心上前:“陛下,晁大夫的家人请求返还晁大夫遗体,安葬故里。”
景帝执棋的手顿了顿:“准奏。另,追封晁错为安陵侯,由其子晁明嗣爵。”
内侍退下后,景帝独自一人对弈至深夜。最后一子落下,他望着棋局,忽然泪流满面。
棋局之上,黑白子分明是一个“错”字。
月光如水,洒满空庭。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更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