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极力反对我养带毛的动物。六岁时花一元钱买了两只小鸭子,兴高采烈地装在纸盒子里带回了家。
我妈看到了,说,我说过不准养小动物的对吧?
我点头,是。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可是小鸭子很乖很可爱啊。
因为我顶了嘴,发生了短暂的争吵。
我妈盛怒之下拉开纱窗,一把抓起装了小鸭子的纸盒,远远地,用力地扔了出去。
我整个人都吓傻了,脑袋里一片空白,一口气冲下六楼,去找小鸭子。
什么都没有,只有散落一地凌乱破碎的纸盒。
我失魂落魄地慢慢走回家,一步比一步迈得艰难。心里不断骗自己,一定有人路过把小鸭子捡走了,小鸭子还活着。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好像有个零件跟着飞出窗外的小鸭子一起,从脑子里掉了出去。
在大人的描述里,流浪猫狗更是疾病、邪恶、肮脏、丑陋的化身。它们危险而恐怖,一言以蔽之,会吃小孩儿。
路遇野猫野狗,总是好奇又惧怕地绕道走。
阿狗篇
幼时流行养京巴,上下学每天都看见一只散养的京巴站在家门口,看到我停下,会讨好地跳起来打躬作揖,兴奋地呼哧着舌头狂摇尾巴原地转圈。
它是想叫我摸它吗?
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书上说。
野狗是会吃小孩的坏蛋—————大人说。
虽然都叫狗,但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生物。
不知何时我已不自觉地摸上了狗头,脑子里堆满了胡思乱想。
笨蛋,我又没有吃的,你再怎么讨好我也没有用啦。
京巴还是很蠢而热情地招呼着我,兴许它比较喜欢小孩?
院子里的邻居家养了只小奶狗,听说很可爱,一直没去看过。
一年后那只狗生了一窝崽子,偶然路过,看到一只黑白花非常温顺漂亮的母狗,躺在窝里奶孩子。
很乖,很通人性,会看主人眼色,不撒泼不乱叫。
后来呢。
没过多久,狗主人觉得她生小狗没完没了,不耐烦了,生出来的小狗都扔了,母狗被带到离家很远的地方抛弃。
第一次抛弃,没走远,过了一个星期,她风尘仆仆地找回来了。有点脏,但是很精神。眼睛亮亮地,坐在家门口期待地望着主人。
第二次抛弃,她费了一个月跑回来,消瘦难看,全身上下写满狼狈二字,和路边野狗一般无二。
第三次抛弃,大概是走太远了,她再也没找回来。
狗主人有天去菜市场,走在肮脏的土路上,看到前面有只狗背影特别像扔掉的那只,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狗扭过头来。她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过长的毛发遮住了好的那只眼睛,浑身上下都是泥水,看不出原来的花色。腹部肿的不行,一滴滴不明液体在往下淌。
她的眼睛射出光来,如同过去那样,温顺而热情,崇拜地看向主人。
如果是在过去,她美貌干净的时候,这种眼神是很讨人喜欢的。
大概会让人想摸一摸,把她抱到膝盖上玩耍。
可她现在已成了野狗,这样的眼神放到这样丑陋的身躯上,是很恐怖的。
邻居看到她要过来,立马抬起了手。
她吓得哀鸣一声,夹着尾巴向后退了一步。
邻居坐上路边的摩的,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她一瘸一拐地,拖着笨重的身体,拼命追着摩托车跑,直到看不到人的影子才停下。
狗主人逃回院子里,有点庆幸又有点得意地说起了这件事。
一年不到,她——一只母狗,从人类的好朋友,变成了仿佛能吃下一个大人的怪兽。
隔壁家养了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狗,板凳大,小短腿,哪怕不爱狗的人,看到了都要夸一声可爱。
一天早上,小狗死了。
隔壁家宴请宾客,客者七八人,一人喂一根火腿肠,小狗吃了八根,撑死了。
原来它的宠,只是新鲜有趣的玩具。
朋友家的狗,自己出去遛弯,被民工抓走吃了。即使知道是谁吃的,也无能为力。朋友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场。
我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我说不出口。
一天放学,远远地看见散养京巴的那户人家门口,挂了一个白白的皮口袋,地上放了一个红色的大塑料盆,满地血水,一片狼藉。
快过年了,杀鸡宰鱼,团团圆圆。
走近一看,才发现白白的那个皮口袋,是只血淋淋的,被扒了皮的,赤裸裸的狗。眦目欲裂,看爪子,好像,是早上,跟我打躬作揖那只。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闭着眼睛,像被电打了一下,骇得手脚发软,血脉逆流。
隔壁县城特产是狗肉。农村人养狗看门,过年杀来吃,干净放心,也省钱。
狗是人类最好吃的朋友。
“飞鸟尽,良弓藏。野兔死,走狗烹。”——《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古人早就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人呐,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也许我是个无知无觉的白痴,或许会更幸福些。
没有这样无聊而泛滥的同情心,也不会痛到麻木。
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你真的爱它,请将它视若家人。
请给它绝育。
请科学喂养。
请不要散养,让它流离失所。
请不要把它当成工具,玩具,食物。
虽然把它当成食物是你的权利,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
哪怕它再蠢,也不要随意打骂,请把它当成自己的小孩,耐心教导。
请记得天天用牵引绳带它出去遛弯,给它捡屎。
请好好守护它一生,不要因为它老弱病残肆意抛弃。
这是我从身边糟糕的例子里,稍微学到的一点小小的知识。
阿猫篇
儿时曾梦见一只白色的小奶猫,站在门口,看到人就上去抱大腿。回家后,它出现在我的衣柜里,团成一团,在暄软的被褥中呼呼大睡。我惊喜万分,但也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在做梦。
七八岁的时候,看到路边花坛里有个黑黑的东西,凑近一看,是只黑色的野猫。它浑身都是肌肉,四肢颀长,健硕美丽。闭着眼静静地躺在那里,好像死了一样。
天真的我以为它真的死了。
一阵窃喜,反正它已经是一只死猫了,你为何不摸上一摸呢。
内心的魔鬼把天使狠狠地踩在脚下,摸吧,摸吧,死猫而已,不会吃人。
我丧心病狂地把手伸出去,搭在它肚皮上。
它肚皮浅浅起伏,皮毛干净柔软,油光水滑。是太阳吧?情不自禁地想把脸埋到它肚皮上,感受这毛茸茸的温暖。
我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如珠如玉的眼。纯粹如黄金,宁静深邃,强大无比。
时间静止,知了也收声。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从它流光溢彩的眸子里,看到自己傻乎乎的脸。
它既不说话,也不出手,仿佛笃定我是个渣渣,呼吸平稳依旧,懒洋洋地甩了一下尾巴尖。
我的心怦怦直跳,从灵魂深处发出无声的呐喊,旋即转身疾走,一路狂奔回了家。
这是我第一次摸到猫。感谢黑猫师傅没有出爪,感谢黑猫师傅没有放大招,感谢黑猫师傅点化了一只迷途的猫痴。
“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好像醍醐灌顶,感觉有力量,从手心一路传到心里。不然,为何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为何,我的骨头里都在往外冒泡泡?为什么我这么开心,开心得要上天?
依稀记得童年时,楼下荒地里搬来了一只母猫。它带着两个幼崽在隐蔽的水泥管子里做了窝。我总是一个人隔着窗户,默默地偷窥它们。春末夏初,草长莺飞,母猫四处奔走,忙碌地翻垃圾堆,从里面弄点残羹剩饭。两个奶猫毛球一样,一下扑蝴蝶,一下捉蚂蚱,小小身影若隐若现,一派天真活泼,岁月静好。就连那粗莽不堪的杂草,也因奶猫的存在,仿佛打上了柔光,带出些质朴的野趣来。
我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偷窥下去,以为会看到小奶猫长大,故事会有幸福快乐的结局,直到有一天,楼下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大人的声音聚拢起来。我不敢起身,趴在墙根下,竖着耳朵听。
“作孽哟,母猫死了小猫好可怜。抓只小猫回家捉老鼠吧。”
一只母猫,为了自己的小孩,去接近从骨子里惧怕的,比普通人类凶残百倍的熊孩子。这个熊孩子,趁着母猫来吃火腿肠,用准备好的大石块,砸死了它。
“人是兽时,人比兽还坏。”
我脑子里乱哄哄的,大人的声音渐渐散去,小奶猫的哭声还清晰可闻。
可能是因为我对此念念不忘,一周后一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子找到我,带我去了一个瓷器库房。
蜘蛛网和灰尘扑面而来,满地凌乱的瓷盘瓷碗。他说他捡了其中一只小奶猫,爷爷不让养,把它藏在这儿了,但一个人实在找不到,想让我帮忙。
我站在门口看了一下,进门直奔墙角,在墙角和一个破竹筐的缝隙里,找到了小奶猫。
一个瘦得皮包骨,浑身爬满虱子,眼睛上都有肿包的,怪异的小兽。
我回忆起母猫带小猫的样子,抓着小猫的后颈拎了起来。
男孩大呼不可思议,他露出手上被抓的伤痕,不明白为什么小猫到我手上就那么乖。
他带了火腿肠和矿泉水,我把火腿肠掰碎了捏成泥,看着小猫狼吞虎咽地吃完。
另一只小猫,被人带回家捉老鼠。
我们把小猫带去那个人家,两个猫崽忘我地食着拌了火腿肠和蛋黄泥的米汤。四根火腿肠,陪着小奶猫一起留了下来。
后来,偶尔还能看到其中之一在院子里闲逛。
警惕地望我一眼,头也不回地飞速跑掉。
生似蜉蝣,流年暗换,它们早已忘记了我,而我却还记得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