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帮奶奶开门

图片发自简书App

搬来这小区已半月有余。

这是个挺老的小区,没有现代化的电子监控,也没有围墙门禁。依着河畔的几幢水泥楼,外墙没贴砖,向西的墙面给爬山虎占据了大半。楼幢之间有几个小花坛,种了些龙柏、夹竹桃和芭蕉,还有成片的蔷薇和一些叫不上名的花草,看长势已经有些年头了。住户中大约有极喜欢侍弄花草的,家里春色满园关不住了,便往花坛里种了几株精品月季,饱了一众眼福。

老小区有它的好,多年的左邻右里,人心朴素。花开逢时,惊艳了时光却安然无恙。

小区远离了大道,与小街又隔了些距离,中间筑有一道曲折狭长的花廊,手臂粗的紫藤蛇游于廊柱之间,待暖风渐拂,紫铃鸣春晚,余响泛清夏时,附近的人们都会来见证这奇迹的时刻。

我这红尘俗夫为子觅校,无意间寻得这里,仿佛闯入隐遁于闹市中的桃源。

朋友初来时也是吓了一跳,定义为花园洋房。楼宇虽陈旧,却胜在草木扶疏,移步易景的大环境,春有桃梨飞花,夏有绿树荫浓,秋有桂菊飘香,冬有腊梅傲雪。

小窝安置妥当后,才得了闲暇观风景。七宝最喜欢的莫过于啃着她的小胖手数天上的流云和阳台上葱茏的花芽。

惊蛰一过,气温缓缓爬升。午间喜欢赖在阳台的躺椅中,随手捉了本书翻看,乏了便将书对开搁脸上遮阳,眯眼打盹。

近来奇怪,总听见有人在楼下喊,不急不徐。我每每于半梦半醒间迷离着,不知身在何处,所闻声声唤究竟是梦中,还是现实中?

持续了数日,扰了午休,整个下午太阳穴都隐隐作痛。

一日傍晚,七宝在书房涂鸦,我则在厨房备餐,去阳台掐葱时,忽闻一老妪清晰无比的喊声:冬冬,帮奶奶开门好不好?

当下一个激灵,立马趴在阳台栏杆上往下看,可惜几株美人松挡了视线,一无所获。

那喊声确是我近些时所听到的,还一直以为是幻听。

那人也不知是怎么的,翻来覆去的始终一句:冬冬,帮奶奶开门好不好。声音沉稳有力,听不出半分急躁,哪怕她己经喊了十多遍,似乎都没人应。她人在一楼,我在五楼,那声音却清晰得就像在我家门外喊一样。

七宝见我迟迟不回厨房,便好奇询问,我说有个奶奶好像忘带钥匙了。小家伙哦了一声,说她天天都忘了带耶。我一愣,天天?七宝说对呀,天天这会儿都听到她喊门嘛!

呃……,情况好像很复杂啊。

我回厨房做菜,油烟机轰然作响,掩住了一切声音。饭后,将蛋壳拣去阳台,埋入花盆。楼下寂然无声,那个老人是如愿进屋了,还是得不到回应离去了?不得而知。

擦擦手,正要起身回卧室,那声音忽又传来:冬冬,帮奶奶开门好不好。

一瞬间石化,一个多小时了,那门内叫作冬冬的人怎么可以充耳不闻?任凭自己的祖母这么长久地呼唤,却无回应,真是铁石心肠。我恨恨地想。

第二天,送完七宝入校,我回家拿东西。一位杵着拐杖的老人正在下楼,便笑着打了个招呼,让她慢些我不急。

老人说姑娘你看着挺面生呀!

才搬来没几天呢。我说。

她恍然,说自己腿不好,出门也越来越少,除了住在这片的老邻居,新来的一个也不认识了。

到底没忍住心里的疑惑,问了她关于冬冬的事。

老人扶住拐杖,寻了张被阳光晒得温热的石头长椅,招呼我一起坐下。

也是个可怜人呐!老人长叹一声,浑浊的眼眸掠过几片浮云。

老人一边从记忆深处挖掘零星的往事,一边梦呓般地絮叨着,我抓住这些言语碎片,勉强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常言道,可怜人必有可恨处。

我想,可恨人终有可怜时。

这片小区是七、八十年代建造的,因为入住的都是些大小领导,所以又称“干部楼”。冬冬的奶奶叶欣是首批入住的业主之一。

年轻时候的叶欣算不上是美人,却因为笑起来十分甜美而让人过目难忘。她跟老陈育有一子,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

后来老陈在一次提干中棋差一着,没能更上一层楼,叶欣略有不满,嘀咕了好些时日,也就不了了之了。而老陈则依旧闲暇时去转花鸟市场,回来少不得几盆花草,他家的小院一派鸟语花香。

在儿子天赐满周岁时,老陈在院子一角种下一棵扶桑,花开艳如芍药,极其喜庆。

每每老陈给花草翻土施肥时,叶欣就会抱怨:有这闲情不如多去领导面前走动走动……。

开始老陈只笑,劝慰叶欣人各有命,一茶一饭,生活安稳,足矣。

后来叶欣念叨得多了,老陈的眉微不可闻地皱上一皱,扔了花铲,洗净手便出门去了。叶欣只当他开了窍,去领导家联络感情,争取下次升官的机会去了。私下里她更喜滋滋地和小姐妹说这男人啊,枕头风还是要多吹吹,他才有上进心呀。

可惜老陈这上进心非但没在升官中体现出来,反倒是一次次失意之后,嗜酒成瘾。酒后的老陈一改平日的温文尔雅,在叶欣恨铁不成钢的唠叨声中,要么针尖对麦芒,要么吐过之后倒头便睡。叶欣对生活的盼头,一如醉后的男人,彻底瘫倒下去。

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定会开扇窗。叶欣的那扇“窗”倒是开得极为敞亮,陈家三代单传的宝贝疙瘩天赐很是争气,大约秉性上糅合了老陈的稳重和叶欣的好胜,聪明伶俐得紧,说考第一绝不会是第二。长相也出众,学校里但凡需要撑台面露脸的仪式上,总少不了天赐的身影。

叶欣在老陈那饱尝的失落逐渐淡去,天赐成了她的支柱,对这个唯一的孩子,她倾注了所有的期望。而最令她宽慰的是,天赐十分听话,尤其听她的话。因此,生活中所有的不快,似乎都可以在天赐这里找补回来。叶欣经常念叨一句:你要争气,妈妈就只有你了。

这句话天赐从小听到大,他按照叶欣的意愿成长着,似乎也没有经历过青春期的叛逆。他没什么朋友,小伙伴们都讨厌他,因为他就是大人们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听话,学习好,长相英俊。就是,少了点儿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俗称书呆子的他被排挤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天赐上大学后,人变得阳光多了。毕业那年,他带回了女朋友玲珑。

老陈回来时,看着扶桑花下的一对璧人,白胖的脸上笑出了褶子。按他的年龄算不得老人,神态却早已老去。

叶欣倒也客气,难得没有上下挑剔。这也难怪,玲珑是天赐的同学,长得又漂亮,最重要的人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官二代。对天赐而言,属于高攀了。

叶欣的弯月眼又拱了起来,只是眼角分散了好些鱼尾纹。

择了吉日完婚,不多久玲珑便有了生孕。陈家的日子仿佛踏上了彩虹,一时间又恢复了昔日的欢愉。

成家则业立,天赐在工作上得以重用,被委派至海外一年。

为了方便照顾玲珑,叶欣特意将朝南的大房间腾出来,按照时下年轻人的喜好,贴了欧风墙纸,又在自己卧室安置好婴儿床,鞍前马后极其用心。终于在玲珑孕六个月时,将她接至家中。几个月后,生了个男婴,小名冬冬,陈家四代单传的宝贝。

叶欣一下子忙碌起来,却是笑容满面,精神也极好,逢人说起这个孙子,一脸对得起陈家祖上的快意和骄傲。

只是,与媳妇同在一个屋檐下,日子一久,难免生出嫌隙。其他方面还能相互迁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却在对孩子的养育上起了冲突,各持己见。玲珑不待见婆婆老套的育儿方法,叶欣处处为了孩子好却憋了一肚子闷气。天赐人又不在,端端的冲突无人来调解。最后,玲珑要带着才满月的冬冬回娘家住,叶欣这才慌了神,央老陈从中斡旋。

让玲珑母子住回娘家,不仅引来人言可畏,而且再想要看到孙子就没这么方便了。老陈思忖良久,决定让距离产生美:玲珑和冬冬继续住着,给母子俩请个保姆照料生活起居;他和叶欣则搬到一街之隔的另一套房子去。彼此生活互不干扰,又能够及时照应。

一时太平无事。

虽隔了条街,也阻挡不住叶欣对孙子的疼爱,今天鸡汤,明天骨头汤,变着花样的汤水依次送到。倒是轻松了保姆,省却了烧饭的辛劳。每日只要听到门外那句冬冬,帮奶奶开门好不好?小保姆就喜笑颜开去迎叶欣进来。

在你家做事都长胖了五斤呢。小保姆毫无心机地说。

玲珑心想那还不是闲的。

叶欣早中晚各来一趟,除了送来吃的,抱抱孙子,完了便数落保姆事没做好,边说边挽起袖子做起来,玲珑拦都拦不住。明里暗里提了几次,叶欣置若罔闻,玲珑也就不了了之了。

冬冬百日之后,愈发讨人喜欢。叶欣跑得更勤了,话里话外透着还住一起的意思,免得她来回奔波。

老陈看玲珑始终没松口,便劝叶欣不要干涉过多。叶欣气不过,只盼着天赐早些回来,兴许能早些大团圆。心里对玲珑的不满压了又压,每每回去便对老陈横竖不满,老陈被她唠叨得不行,无限烦闷地说生来就是杜鹃鸟的命还操那么多心作什么?叶欣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火冒三丈,新帐旧帐一通扒拉,直接把老陈埋汰到底了。

这回老陈既不反唇相讥,也不起身出门溜弯了,只静静地坐在藤椅里,动也不动一下。叶欣骂了半晌,口干舌燥,喊老陈倒杯茶水,也无回应。走去一瞧,老陈像是睡着了,窝在椅子里耷拉着脑袋。叶欣忍不住骂道死老头子,顺手推了他一下,不料手还没缩回来,老陈的身子竟直往下滑,片刻便瘫倒在地上了。叶欣吓得尖叫,双腿一软,竟也坐到地上了。好一会儿她才爬起来打了急救电话。

老陈终究没能抢救回来,脑干出血只有10%的存活机率。他的人生在57岁的这年秋天划上了句点。他走得很安详,在叶欣持续了半辈子的唠叨声中悄然离去。若说遗憾,也是有的,没能和儿孙见上最后一面,总是不如意的。他企盼的耳根清静,竟是以昏睡百年得以实现。

老陈走后,叶欣失去了听众,消沉了半个月。她去玲珑那更勤了,一坐几个小时,话也不多,常安静地看着孙子冬冬。玲珑体恤,有话无话也陪着她唠唠嗑,分散她的注意力。没几日,叶欣便旧话重提,说一个人太寂寞了,想搬回来一起住,热闹点。玲珑心一软,便答应了她。

大约是老陈最后的余力帮了她,在整理屋子时,她看着照片中白白胖胖的老陈,终于没忍住泪水,掩面而泣。若是知道他走得那么仓促,那日她会不会好好地和他说说话?

现在,叶欣和玲珑又在一个屋檐下了。玲珑休完产假,继续回公司上班,她原想让自己父母带冬冬,结果公公去世,婆婆又搬回来住,让她一时开不了口。好在家里的小保姆被她调教得出师了,带冬冬不成问题。婆婆帮忙搭把手,应该可以放心了。玲珑如是安慰自己。

才过了三日,小保姆便向玲珑请辞,说家里秋收要回去帮忙。玲珑问她几时回?小保姆吞吐半晌,眼眶红了红说不来了。玲珑一怔,瞧见叶欣抱了冬冬进门,便也不多问了。家里少了个得力的帮手,玲珑这班上得忐忑不安。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叶欣为了让冬冬快些亲近自己,想法儿辞了小保姆,现在她一个人又带孩子又忙家务,一时之间疲于应付。玲珑提议请小保姆回来,她又不肯,多劝两句她便冷脸好些天。家里的糟心让玲珑不胜其烦,好在天赐归期将至,玲珑想着有他在,也就避免了和婆婆正面冲突,于是天天扳着手指数日子。

秋末的阳光总是稀罕的,几个老邻居午饭后凑在紫藤架边,晒着太阳聊着天。却听呯一声,一楼小院铁门大开,叶欣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几个人吓了一跳,却听叶欣已经一声哭腔地喊着救命,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的冬冬,已经面如薄纸,双眼紧闭。众人一通忙乱,拦了车送医,又差人通知了玲珑。后来才得知,冬冬趁奶奶午睡时在房间玩耍,不知怎么的翻到一瓶感冒药,糖衣片剂,小孩子吃了不少。

后来呢?仿佛心被人捏住般,我问得小心翼翼。

阳光已经有些灼热了。

老人眯了眯眼睛,梦呓般说道,后来?陈家四代单传的独苗在那屋里出的事,叶欣既愧疚又害怕,独自一人搬回街那边的房子里去了,那里有老陈的遗像陪着她。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的刺激太大,每天早中晚她都过会来敲这边的院门,喊冬冬开门,从五十多岁喊到六十多岁,只可惜,再也没人给她开门了。

生命就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分离,这对于将近古稀之龄的叶欣而言,再刻骨不过了。她前半生没有学会妥协,伤了自己也伤了老陈;后半生没有学会退出,挟裹着对丈夫的失望加压于儿子甚至媳妇身上,铸就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她的余生已无彩虹光辉,在无尽的悔恨中,游走于冰冷的现实与微温的回忆夹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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