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母亲节,碰巧赶上儿子一周岁生日,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精致小蛋糕上的蜡烛点燃又熄灭,妻子兴奋地对怀中的小天使宣布:“妈妈希望你永远开心,永远记住妈妈!”,旋即对准备切蛋糕的我问道:“等宝宝长大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解释奶奶的事?”,我伸到半空中的手僵住了,在猝不及防中陷入沉默。同样的沉默也发生在几个月前,在《你好,李焕英》谢幕后亮起的灯光里,抹着眼泪的妻子诧异地望向一旁呆若木鸡的丈夫,“你竟然没有哭,在想什么?”
“……”
沉默,并非因为心如铁石,只是被贾玲心中的执念深深震撼。整个观影期间,我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寻梦环游记》中的那句箴言:真正的死亡不是生命终结,而是被彻底遗忘。贾玲成功了,李焕英这个名字随着电影热播传遍了全世界,最终将融入万千影迷的集体记忆中。她那份超脱于名利之外的强烈使命感如同彻骨冰水,一瞬间浇醒了彷徨于尘世间的游子,令我感到心惊和惭愧。连月来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我都在辗转无眠中度过,也常常梦见母亲倚门迎接我求学归来时的笑脸。八年过去了,我极少梦见她。
这得益于我一直以来的刻意逃避,不愿回忆那段痛彻心扉的经历,不去计较母亲艰难苦恨的一生,不用面对家族恩怨和人情冷暖,更不必忍受亲情与现实的激烈冲突。母亲去世的那年盛夏,我在连天的野草间找到她的坟茔,伏在上面大哭了一场,之后便毅然违背对她生前的许诺,背上行囊独自远遁于八月的烟雨江南。那里从未留下她的足迹,也没有故人唤起关于她的记忆,很适合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我卸下枷锁,戴上面具,躬身入局。在物质上愈加丰富的同时,灵魂也与她渐行渐远,我几乎就要成功忘掉她了。
可是,作为一个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祖母的过来人,我很清楚这些只是假象。总有一天,母亲留存于世的血脉会向他(或她)的爸爸发出宿命般的诘问:“我奶奶在哪里?”,等孩子再长大一些并稍稍知晓了死亡的含义,恐怕又会追问:“奶奶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我还是孑然一身时便开始构思这份留给未来的答案,也曾决定仿照众多文艺作品将母亲抽象成一把闪光的标签,用虚空的赞颂和缅怀来敷衍那个注定残缺的童年,虽然我深知它们无法撑起母亲的灵肉,但这是所能想到的唯一两全其美的办法。
就在刚才,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撕开心底锈蚀的封印,向儿子讲述一个完整但不完美的人,一段五味杂陈却无比真实的人生,一部光辉和阴影同行的历史。希望他在漫漫长路上对此做出独立思考,并自行决定成为怎样的人,这是我作为父亲无法回避的责任。然而,带着这样一种近乎冷酷的目的和心境回忆母亲,我难逃逆子之名,但这也不过是为我命中注定的叛逆生涯增加的一个小小注脚。
儿子尚在牙牙学语,在他懂事之前这个文集姑且叫作《逆子衷言》,欢迎有缘看官留下见解或批判,对我而言这些都将十分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