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这行文字，也意味着此刻，我正陷入无尽的回忆与沉思当中。是的，我亲爱的同学，我的好朋友，海生，已经离开我整整25年。光阴的魔咒并不能让曾经残酷的现实成为童话，回忆似黑色的海水，在我心头汹涌澎湃。而我却似被海水囚困于荒岛的孤人，只能时不时地抬头仰望头顶的那片星空，为在天国的他，再唱一遍《摘下满天星》。
海生他不姓海，海生是他的名，请原谅我隐去他的姓。我怕自己会失控，即便在25年后的今天，我记得很清楚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又经历了什么。写这篇文章，不为别的，只为悼念我那亡故多年的同学，以及，记录一个自己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
1.
确切地说，我和海生是初中同学，并且只共读了一年多时间。
我们就读的是镇子上的一所九年制义务教育学校，那是我的母校，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转学到此，便一直上到了初中毕业。海生和我一样，也是转学而来，不同的是，他是初一才转到学校。
上了初中后，由于学习表现优异，同时又在班级里有着很好的人缘，我被选为701班的班长，海生就是在那个时候，和我成为了同学。
海生是一个小个子男生，其貌不扬的脸上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却格外引人注目。虽然上了初中，但他的身高和样貌却和三四年级的小朋友差不多，所以，理所当然的，被老师安排在了第一排的座位。
班级排座位，一般都是按照身高的原则，当然，也会兼顾男女生和学习情况进行调整。我的身高在班级中不算高也不算矮，又因为学习和班长的缘故，被老师安排在了正中的位置。我和海生一组，但中间隔了两张桌子的距离。
海生是属于特别特别调皮的那一类，用“古灵精怪”来形容他，真的一点都不为过。尽管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小不点”的外号，但他却不以为意。他的乐观以及与生俱来的幽默感，是我一直无法企及的。我记得，班里有个比海生还爱捣蛋的同学，给我取了个“狗头军师”的外号，结果，把我气得好几天都没理他。相比之下，海生倒是比我大度了许多。
2.
我和海生的友谊源自于初一上学期的某次考试。那次考试，我考砸了。不仅直接跌出了班级前三名，甚至跌出了前十名，排名第十一位，这是我前所未有的成绩。懊恼、自责、沮丧、挫败的情绪让我倍感难过。那一次，老师第一次当着全班的面，点了我的名，我无地自容，心情跌落到低谷。而就在全班同学都在看我笑话的时候，海生却在课后朝我伸出了友谊之手。
他的成绩其实并不好，论排名，只能进到前三十，全班也就四十几人，这意味着，他实际的成绩算是倒数。但，海生并没气馁，他依然很努力，尽管看上去他有些桀骜不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我知道，其实他还是挺上进的。我们来到操场的草地上并肩而坐，他并不安慰我，只是一个劲地自嘲自己的成绩，他的脸上显露着与年纪不相匹配的豁达。
“没什么的，你比我好多了。我这学渣每天都能这么开心，你偶尔考砸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即便过去了二十多年，我依然记得他跟我说的这句话。
从那以后，我们越走越近，而我对学习的观念和态度，也随着和海生的深入接触，慢慢发生了改变。我不再患得患失，也不再为“班长”之名所累，上课便好好学习，下课便和他一起疯。
海生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那时，大家都已是情窦初开的少年。农村的娃儿都早熟，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班级里出现了“情书”。某某某和某某某好，某某某又给某某某写了情书，这样的“桃色新闻”满天飞。而其中最苦恼、最“深受其害”的人便是我。
因为平时我的作文写得还可以，老师经常拿我的习作当范本，老师自己念或让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诵读。结果，麻烦来了，几个关系要好的“哥们”非得缠着我，让我帮着写情书。我是左右为难呐，身为班长，学校、老师已经明令禁止初中生谈恋爱，我这不是“知法犯法”吗？但不帮，我更无法和那些同学交代呀。
3.
我把我的苦恼告诉了海生，这家伙居然幸灾乐祸了起来，还怂恿着我给“绯闻女友”写情书。当时，我真的是一脸黑线呀。这家伙不仅不帮我想办法，还给我出这样的馊主意，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而就在我为了帮同学写情书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班里突然传出了一个爆炸性新闻：班长居然给某某女生偷偷写情书啦！
听到这消息，我的头一下子炸了。我怎么可能给女生写情书呢？再说了，要写，怎么的，也要先把同学托付给我的“任务”完成了再写呀，这肯定是哪个家伙的恶作剧。当那封所谓的“情书”辗转到我手上的时候，我看出了对方的笔迹，是他，没错！海生，这个讨厌的家伙，害我在全班同学面前出丑。好在，这事并没传到老师那里，为了“顾全”我们的友谊，我也懒得再找他算账。
除了鬼灵精怪，喜欢捉弄人之外，说实话，海生还是一位不错的学生。他很热心，也乐于助人，每次学校和班级开展的各项活动都积极参加，尽管学习中规中矩，但在班上还是有着很好的人缘。
因为他家在离校很远的村子里，他和班里其他来自周边乡村的同学一样，成为了寄宿生。而我家就住在镇子上，并且离学校很近。我时不时会给他带些家里烧好的菜，而他每次从家里回校，也会给我带很多他们家自己栽种的蔬菜瓜果，我俩的关系也越走越近了。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度过了初中第一学年的欢乐时光。谁曾想，在初二上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让我和海生从此天人永隔。而我，却因为当时的一句承诺而内疚至今。
4.
我们读书的那个时候，正是港台流行音乐风靡的年代，由于我喜欢唱歌，而且的确也唱得不错，我被老师安排了一项特殊的任务：在音乐课上教大家唱歌。
虽然自己连简谱都不识几个，但好在音准和嗓音不错，自已也经常在录音机里听歌录歌，久而久之，我便拥有了不少喜欢听我唱歌的“歌迷”，海生就是其中一位。
我在课堂上，教了大家很多流行歌曲，比如吴奇隆的《烟火》、林志颖的《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小虎队的《红蜻蜓》、郑智化的《水手》、《星星点灯》等等。海生最喜欢的一首歌，是我最后一次教大家唱的郑少秋的《摘下满天星》。
那是在元旦节前夕，班级准备搞文艺汇演，每个同学必须要表演一个节目。海生央我和他搭档，合唱这首《摘下满天星》。我答应了他，我俩利用课后时间，一起排练。由于这首歌我才教大家没多久，海生唱得很生涩，忘词倒是其次，主要是音准不太对，他又央我多教他几遍。
眼看着快要到元旦了，这时班里又开始“流行”互送贺卡。我们当时互送的贺卡都是从校外的小店购买，价格从几毛钱到几块钱不等。我掰着手指，数着身边特别要好的朋友，如果挨个送的话，大概要准备十几张。我们那个年代，学生都很穷，手头没什么零花钱，我也一样，七拼八凑，也就只够买八张贺卡。
可是，就在临近元旦前几天的时候，我的课桌抽屉里便收到了将近二十张贺卡。我有喜有忧，喜的是有这么多同学送我贺卡。忧的是，我没办法全都挨个“还礼”。来而不往非礼也，我的贺卡已经送的差不多了，剩下的最后一张，该送给谁呢？
本来这最后一张贺卡，是应该送给海生的。可是那会，我突然收到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女同学送来的贺卡，我有些意外，心里竟然还有些窃喜。那位女同学正是我爱慕的对象，虽然没有表白过，和她的关系也总是忽远忽近，但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竟会主动送我贺卡。
当时自己也没想那么多，我主动找到海生，很不好意思地跟他说我贺卡送完了，明年我一定给他补上。
海生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但很快他便笑着跟我说：“没关系，知道你把最后一张贺卡送给咱们的班花了，兄弟我支持你。”
那天，有些冷。我穿着一件新买的牛仔衣，海生觉得很好看，央我借他穿穿。我心里因为贺卡的事总觉得对不住他，便爽快的答应了他，而他怕我冻着，又把他自己身上的衣服给我穿上，我俩说好，第二天再把衣服换回来。
可是，那天放学后，我便永远失去了这位可爱的同学。
5.
那天，距离元旦班级文艺汇演还有两天时间。
一大早来学校参加早读的我，第一个来到教室。随后，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班级。那些寄宿生们也到了，只是大家一个个都阴沉着脸，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带领大家开始早读，可是，跟读者却寥寥无几。我有些纳闷，便询问边上的同学，大家这都是怎么了？还有，海生呢？他怎么还没来？
那同学和海生住同一宿舍，他见我问他，绷着的脸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告诉我，昨晚海生从宿舍的高低铺上摔了下来，流了一大滩血，已连夜被送去县医院了，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情况！
我大惊失色，在心里无数次地祈祷他平安无事。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海生出意外的消息，所有人都在默默为他祈祷，整个早读在全体静默中草草结束了。
我回家胡乱地吃了些东西，依旧穿着海生的衣服便急匆匆地赶到了学校。可是，还没等我进到教室，便远远地听到教室里传来一阵阵哭声，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等我走进教室，只见班主任吴老师颓然地坐在讲台的椅子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深处。讲台下的女生早就哭成一团，男生们则趴在课桌上抽泣不已。
见到此情此景，我知道海生他回不来了，他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的眼泪瞬间也哗哗地流了下来，我什么话也没说，独自趴在课桌上，和其他同学一样，伤心地哭泣起来。
过了好一阵子，吴老师从臂弯中抬起头来。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镜，他取下眼镜，胡乱地擦拭了几下，又重新戴了上去。他的眼睛通红，头发像乱稻草般凌乱，吴老师缓缓地站起来，在黑板上用力地写下几个大字：沉痛悼念海生同学。
等他写完这几个字，情绪似乎稍稍平复一些的吴老师哽咽着对大家说：“海生同学，昨晚失足从上铺的床上摔落，后脑勺直接着地，在送往县医院的路上便已没有了呼吸……”听完老师的话，同学们又稀里哗啦地哭成一团。
“咦？晓明，你怎么穿的是海生的衣服？”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从讲台上传来吴老师的声音。于是，我便将昨天我俩互换衣服的事，告诉了老师。老师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跟我说，昨天是他和赶来的医护人员将海生抬上担架的，他的身上还穿着一件崭新的牛仔服，只不过，那衣服早被鲜血染红了大半边……
6.
几天之后，通过相关部门的调查，得出海生确系意外失足坠亡的结论，他被父母领回了家，安葬在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几日后，我将海生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交给他的父母，他的母亲搂着我，就像搂着海生一样，伤心欲绝。
人生最大的悲痛，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当时我年纪尚小，还无法体会海生父母的丧子之痛。那时的我，只是很单纯的为失去一位好同学、好朋友而伤心。而更让我后悔难过的是，不应该将那张本该送给他的贺卡送给了别人，我更后悔难过，教他唱歌、来年再送他贺卡的承诺再也无法实现。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再后悔、再难过，我们的海生却再也回不来了。
中考过后，我和另外一位同学相约来看海生。我为他带了一张崭新的贺卡，上面只写了简单的一句话：亲爱的海生同学，愿你在天堂依然快乐，永远怀念你……
我和一道前来的同学将贺卡和带来的纸钱都烧了，我们相信，他在天上一定都能收到。
随后，我站在坟前，流着泪，轻声唱起了他最爱听的那首《摘下满天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