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到大有一个不知能否称之为“毛病”,甚至“癖好”的行为,那就是无论何时,我都喜欢偷偷观察别人的脸。
芥川龙之介曾经在《中国游记》里写到这么句话:“没有什么比观察人更有趣的了”。这句话稀松平常,却深刻非凡,我一直把它当成是我内心世界的写照。
从懂事开始,我便不自觉的要去瞥两眼家中长辈。当然,长辈的模样我自然是了然于心,我更多的是去观察他们的表情变化,以猜测他们当下的内心感受。比方说,我从小一直都非常敬畏我的父亲,他平时很讲道理,但是发起脾气来简直像暴风雨或地震来袭,这已经是到了让我十分害怕的地步。因此每当他回家后,我与他打招呼的同时,会着重于看一下他的脸,当他的眉梢尽情舒展的时候,我便感觉当下是安全的。但如果他的眉间相当紧簇,嘴角也僵硬直挺的话,那我就会多思考一下接下来是否应该尽量规避可能让他爆发的诱因。
较之更甚的是我的外婆。回忆起来,我童年时光在外婆家占了一大半,而外婆则名副其实是这个家的主人。她雷厉风行的办事风格和飒爽利落的为人态度,就连父亲也对她不得不忌惮三分。现在的我,经历了世故的磨练可能无法完全理解自己当初为何要如此地害怕这些长辈的一言一色,但当时所处那样的情境里,所谓“察言观色”这种事情似乎可以说是我活下去的绝活了。
不过有一次,我的“绝活”竟然被外婆发现了。那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当时所有的亲人,我的双亲、舅舅还有外公外婆都围着那张宽敞的餐桌准备用餐。作为最小一辈的自己,自然是按规矩坐在最难令人注意的角落里。我在动筷前习惯性地扫视了所有人的表情,在确认了没有任何特殊情况之后,便做好了大快朵颐的准备。谁知这时,平时总是面露厉色的外婆竟意外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导致家里所有人都放下碗筷并一脸疑惑地望着正在那边大笑着的她。当然,外婆在家里也从来不藏着掖着,有什么就会讲。她直言道:“阳阳(我的小名),你不用太在意我们的情绪,在家里嘛,大可以放松一些。”
面对着外婆的调侃,我一时语塞,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究竟在指代何事。她继续解释道:“我发现你总喜欢时不时看看别人的脸,好像一直在担心别人是不是高兴,其实大可不必如此。”
按理说,被别人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会有种羞耻的感觉。但因为我生来就不具有大部分人都视为瑰宝的“羞耻心”,我并没有感到有什么害羞的。相反,我竟有种被人理解甚至是被点播了的感觉。我没想到一贯看似从不在意他人感受的外婆竟然能够发现我这种雷如老鼠一般猥琐的小动作,这让我从灵魂深处某种程度上对外婆亲近了许多。
但更为重要的,是她的话也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这个习惯可能并没有自认为的那般掩藏的如此之深。
上学后,我将自己观察的主要对象从亲朋长辈转变为上学路上的陌生人。那时候上海的地铁路线还没有如今这么发达,我从虹桥枢纽到延安中学或者复旦中学只能够坐地面的公交车。在那个年代里,我没有手机可以看,年轻无知的自己更没有在颠簸的车厢中阅读书籍的习惯。我除了每天路上反复欣赏着虹桥开发区那一座超大形的假花和法华镇路沿线充满文艺气息的街道之外,只能将观察车厢里的形形色色的人作为我这漫长的一路上的娱乐。
我看到最多的是那些拎着公文包,穿着衬衫的上班族,他们的眼睛总归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好像在期待着到了公司后被老板褒奖,或者回家后和妻子进行缱绻的缠绵。
又有一些上了年纪的中年妇人,她们经常扎堆坐在一块儿,有时甚至多达四五人一组。整个车厢就好像是她们的舞台,如同大喇叭的嗓门响彻了整个封闭的环境,有时让我觉得太叨扰了。但看着他们洋溢着自信还有某种说不出是在炫耀还是自夸的表情,我竟时而也觉得趣意盎然。
几乎每次乘车,车上总会有一两个老年人。我曾怀疑他们是不是拿公共交通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家。他们时常一上车便找个座位一屁股坐下,直到我下车了也不起来。当然客观来说他们可能真的还没有到站,但脸上那种无视人间一切的傲慢表情,真真切切地让我感到他们似乎就是为了坐车而坐车。有时我在想他们的目的会是什么呢?充分地享受国家对于老年人的补贴,还是反复地欣赏已经在心里习惯到发烂的沪上风景,亦或是压根故意想浪费一些已经这个城市稀缺到可怜的交通资源?我实则难以给他们下一个结论。
除了成年人之外,我十足喜欢看和我同年龄的青少年学生们。印象中,大部分的男生都长的非常普通。黄褐色的皮肤、中规中矩的发型、时而搭配着粗俗不堪的简陋穿搭。他们时而一个人呆滞地看着窗外,时而嬉笑着扭打在一起,让我和周围的乘客都特别烦躁。可能大家同为男性,恕我实在难以主动发觉同性的美感。用这个时代才诞生的一个词汇,我大概真的是个“钢铁直男”,对于男性的美根本上就缺乏发现的天赋。如果我能够有王尔德那种针对男性独特而优雅的视角,我自信也能写得出《自深深处》这种经典之作。
可如下的文字,读者朋友们肯定会认为我只配一直做一个陷在“男女”之情里的所谓最普通的那一类人吧。
与之相对的,也是我在路上最爱做的一件事就是欣赏身边擦肩而过的姑娘们。这个城市最有意思的地方,我觉得是它能够融合不同气质和气场的女性在其中。所有的男人都感觉差不多,但不同年龄、穿着的女性脸庞中散发出来的神韵简直可以说有云泥之别。
在她们之中,我尤其喜欢背着书包,穿着短袖校服并且带着眼镜的女学生。倒也不是因为我本身就戴眼镜,或者眼镜这种东西为人增添了书卷气质,我只是感到这种神奇的装饰品好像能够给人的真实面容增添一份朦胧的磨砂。面对戴着眼镜的女学生,我总自欺欺人的认为她的视力必然会次于常人,好让我更加放心地盯着她多看几秒而免于被轻易发现的危险。
与此同时,戴眼镜的女孩儿,一直都给我一种悠然静谧的感觉。她们的脸庞可能会非常青涩稚嫩,白皙到令人胆寒的肤色仿佛在拒人千里。眼睛上面舒卷的眉毛就是葳蕤的鲜花本身,而柔软的发丝却撑起了蓬松浓密的发辫,随着车厢摇摆而晃动的姿态犹如田野中倾情绽放的金色麦穗。可唯独她们的眼镜,就好像紧箍咒一般,能够箍住人那乐于驰骋田野的灵魂,而迫使人更倾向于对于自我和内心的审视。
偶尔我会被她们不经意地发现,她们的目光会穿过深不见底的玻璃镜片从而摄人心魄地盯着我。那我则会将目光秒速流眄至他处。那种时刻下,我必然会将自己的猈猥暴露无遗了吧。后来,几乎每一位与我相伴过的女生都是戴眼镜的,我想这与我对于眼镜的这种独特的审美有关。
当然,除了眼镜姑娘们以外,我也很喜欢那些眉眼之间透露着自信的女白领。那个年龄的我,在她们眼里自然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弟,哪怕我彻底抛弃所谓的面子而直勾勾地注视着她们,回馈我的往往也是白眼或者不屑。然而我从没因为她们对我的这种不屑的眼神所愤怒,相反我感觉这种不屑中充满了“善意”,仿佛是来自年长的异性对自己的心灵上的爱抚。
有的女性穿着非常规整,女式衬衫的领口平整洁白,黑色的西装和短裙也落落大方,脸上浓重的粉黛和对我投来的轻蔑目光让我感到了某种“阅历”的香味。而另一些女人则更为放荡一些。在挤满人的公交车上毫不顾及得穿着吊带和短裙,当她们透着清扬的神色紧紧拉着吊环的时候,洁白细长的双臂让我感觉兴奋难抑。如果这是能够挤在挤的她们的身边则可视之为幸运之神对我的眷顾。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和大部分人一样顺利结束了学生时代。工作的地点离我家仍然很远,因此我不得仍旧乘坐公交通勤。但我脚下的交通工具早已从摇晃闷热的马路公交变成了平稳健速的地铁。
深处地下,哪怕是之前已经看腻的都市风光也荡然无存,因此观察路人的爱好更是成为了我通勤路上最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乃至近日开始尝试着写作的自己,都不得不感谢数不清的路人的脸庞给了我带来的无穷灵感。
眼下由于深处特殊时节,人人都带着大同小异的面罩。在这种情况下,我很难甚至于根本就无法看清路人们的容颜和神态变化。我仿佛进入了一个任何人和事物都在日益趋同的可怕世界中去。它在某种意义上就连让我们成为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的特质也一并被剥夺。尤其是在我的眼里,不同的面容,各异的神态代表的是一段段感情和一个个拥有着各自精彩的故事。这些才是我所认为的人超越共性化而形成独特个性的特征。
眼下的自己,只能耐心期盼困境早日褪去,人人都可以自信地摘下面罩,用最真实的面容和最真切的情感直面彼此,从而将我心深处曾经的那个缤纷斑斓的、被最真实和自然的人面所充盈的艺术世界得以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