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甜,在舌尖化开时,债就欠下了。
——题记
听母亲说,父亲高中那会,爷爷就去世了。奶奶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从此再没停过脚。在奶奶心里,田里的庄稼永远排在第一位。那时我才三四岁,正是满地乱跑的年纪,奶奶为了农活,总把我往太奶奶房里一塞,转身就消失在田埂尽头。
记忆里,四五岁之前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太奶奶那个昏暗的房间。那个房间只有一个老式木窗,白天,阳光费力地挤过窗格照射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即便是正午,屋里也得开着灯。不过,对太奶奶来说倒也无妨,她的眼睛生病了,基本看不到。印象中,她总是穿着一个洗得发白的灰黑色开襟大褂,终日躺在她那张老式床上不出门,但床底总是放着一双干净的黑布鞋。她还爱喝点小酒,床底下除了那双布鞋,都是她喝十全大补酒的瓶子。每次进入房间,都弥漫着一股酒味。
三四岁的我,正是蛮不讲理的时候。眼泪说来就来,脾气说发就发,常常毫无征兆地就闹着要往外冲。双目失明的太奶奶哪里拦得住我这个“小霸王”?每当我哇哇大哭时,她就从口袋里摸出那个印着“单晶冰糖”的红色包装袋。她仔细解开折好的袋口,在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拿出一个四四方方、晶莹剔透的冰糖塞进我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我的哭闹就像被施了魔法般戛然而止。
有时候,冰糖也治不了我的任性。太奶奶就用她枯瘦的手,摸索到床柱上雕花的木葫芦——那是老式木床三个角都有的装饰。她轻轻转动它,木葫芦便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我听着觉得好玩,也跟着一起扭起来,把闹着出门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一个老眼昏花,一个懵懂无知,却在这“咕叽咕叽”的合奏里找到了默契。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开起了我们独一无二的演奏会。
可等我再长大些,这些小把戏就哄不住了。我开始缠着太奶奶要钱买零食。她的钱总被仔细地包在一个红色塑料袋里——先对折,然后再卷成一卷,最后用一根黄色橡皮筋紧紧捆住。神奇的是,虽然太奶奶的眼睛看不见,但她的手指就是最精准的验钞机。拇指在纸币上轻轻一捻,就能说出面额。她常常摸出一张平整的一毛钱,高高举在半空:“拿了钱就得乖乖待着,等奶奶回来,做得到吗?”为了这笔“巨款”,我总会像小鸡啄米一样狠狠点头,然后在心里盘算着要买哪种糖果。
起初,我还能信守承诺,攥着钱乖乖等奶奶回来。可渐渐地,就开始耍起赖皮来。记得有一回,钱刚到手,我就反悔了,哭天抢地非要往外跑。太奶奶用冰糖哄、用木葫芦转,怎么都不管用,最后只得松口放我出门。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能乱跑,只能就近玩耍。我点点头,径直往客厅跑。可是老家大门的老式木栓太高了,我踮着脚蹦跳了半天也够不着。只好又折回去,扯着太奶奶出来给我开门。要知道,太奶奶已经好些年没下过床了。可听着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还是妥协了。
我牵着她的手,当起了小向导。只见她双手先向前探路,确保没有障碍物了,脚尖才颤巍巍地往前挪。短短几米的路,我们走了仿佛一个世纪。当门栓终于被拉开时,我就像出笼的鸟儿般冲了出去,完全没想过,失明的太奶奶要怎么摸黑回去。
那个门栓,她摸索了多久才扣上?回去的路上,她是怎样扶着墙,一步一步挪回房间的?房间门口那个小门槛,她回去时是否留意到了?摔倒了没有?这些问题,我永远得不到答案。太奶奶走的那天,母亲说我和弟弟太小,把我们送到姑婆家。出殡的清晨,我听着唢呐声和鞭炮声,站在姑婆家的大坪好奇地张望着,想要爸妈的身影,压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长大后,每每看到那个熟悉的冰糖袋,我都忍不住心头一颤。有些愧疚,时间越久,反而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