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号所有短篇未来某个时间会改写成长篇!

上帝已死,我还活着。


1

从凤城县乘车到凤城市监狱一个小时,一路上沿着几十里盘山路七拐八绕,间或再过几个村子,驶过一段废弃的铁轨,打个盹儿进市区没多远也就到了。表哥在监狱供职,我妈活着的时候,我想着表哥会看在我妈的份上为我行个方便,喜欢码字的我,也就图个与众不同的素材。谁知表哥是个极其谨小慎微的人,好酒瓶不漏风,嘴严得什么似的。由是几次,我也就不好再问。我妈走了以后,我和表哥一家渐渐少了走动。老话常说的“姑舅亲辈辈亲,断了骨头连着筋,姨娘亲不算亲,死了姨娘断了亲”果然有些道理,我却总是后知后觉。

不过,我倒是很早就发现活着好像不存在啥技术含量,要不然我这么笨笨傻傻的为何还没死透。我毕业后上了两年班,懒于职场的人情世故,于是下海经商做生意,去潘家园倒腾古玩字画什么的,捎带跟着两个老大姐炒股,大钱没赚到,手里不缺钱。有一段时间,大概十年,我天天徘徊在市监狱的高墙外。当然,我没走在高墙下,就算被允许从墙外走过,那墙渗出的庄严仍是泰山压顶般让我望而生畏。我只是远远地在斜对面街的茶馆里,喝茶,码字,发呆——看着里面出来的人,一壶茶换一个故事。有时候赶上运气好,真有人愿意向我倾诉,左不过都是打架斗殴,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监狱的高墙我目测有三层楼高不止,墙上一圈密密匝匝的电网,外人窥不见内里的一丝一毫。偶尔我看见大门口的警卫都配着枪,怎么可能只有些小角色?听说全市犯大案要案的最后都会辗转回到市区监狱关押,异地关押的终究在少数。高墙外的人都太正常了,正常得让我觉得不真实,越发想知道高墙内的人是凭什么实力做到的。那面高墙里的世界仿佛从来都裹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心痒难耐。

我十年如一日守着茶馆,因为我觉得吴承迟早会回来找我。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茶馆里,茶馆转让信息张贴出来的第一时间,我意识到和吴承最后的连结马上就要没有了。怎么办?一狠心一咬牙,我卖了房子把茶馆盘了下来。吴承说我是个好人,他一定会混出个人样来,风风光光回来娶我。他大概觉得像我这样小有名气的作家,值得拥有一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临走,我把我前三十年的积蓄毫无保留给了他,作为他去南方做生意的本钱。

“你个傻子,”一帆头几年聚一次骂我一次,“好不容易存点儿钱眼瞅着打水漂了,男人的话你也信。”一帆是我的老乡,她和吴承是初中时在凤城补习班的同学。那年我从市里回老家,路过凤城去一帆家找她,好巧不巧,一帆她们同学聚会。我是在酒桌上认识吴承的。酒桌上论资排辈,一帆说大家都是三十岁的人,直呼大名即可。三十岁的吴承,看着像二十岁的男孩子。窄肩,除了窄肩不在我的审美线,其余,都让我心跳莫名加速。“你吃菜……”吴承听一帆说我是作家,兴致勃勃坐在我身边,招呼着木讷的我。“我不会喝酒……”我脸红耳热,不知道自己嘟囔了一句啥。心里还在咂摸着:一米七几的个子,不高但刚刚好。天生一张旦角的脸,站在哥哥面前想来不遑多让。天鹅颈,灵动的脸庞,俊秀流畅。清晰的桃花眼,双瞳剪水。嘴唇性感。一件黑色皮夹克,让吴承看起来更贵气,一份独属于女性的华美。“要说你们俩也是有缘,”一帆率先打了圆场,“吴承就来这么一回同学会,你就回来了。赶紧的,加个微信。”吴承和双胞胎哥哥在剧团里长大,随着父母唱戏的班子走南闯北,眼瞅着到了上学的年纪,父母把家就安在了凤城。

要说我们凤城,实在是宜居的城市。消费低,民风淳朴,且四季分明。冬日里碧空如洗,午后的阳光打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你了解他多少呢,就敢赌上一生,”一帆总是为我的冲动感慨,“喜欢他的人多了,你能等他多久?”

“万一他早就成家了你怎么办?一走就杳无音信,想回来早回来了,他耗得起,你耗得起吗?再过两年怕是连母亲都没得做了,”我替一帆把这话说了出来,“放心吧,我对当妈这事儿没有执念。”

2、

“28256,出去后好好做人,”狱警友好地拍拍吴哲,“有人来接你吗?”

吴哲讪讪地挤出一个笑容,点头哈腰往大门口走去。吴哲也想知道,10年了,谁还会记得40岁的他。

出得门来,身后的大门咣当落锁。吴哲尚未站稳脚跟,还没来得及看看头顶的太阳,已经有狂风卷集着落叶,在吴哲眼前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吴哲忘记了冬日的寒凉,一时三刻竟看呆了。又一阵风吹过来,吴哲方注意到高高的围墙外只有他一个人傻站在那里。吴哲裹了裹衣服紧走几步,抬头的瞬间,看见斜刺里蹿出一只猫,一声连一声的喵呜似乎是对吴哲的控诉:快闪开。啧啧,这年月,流浪猫都这么嚣张了呢。

回家吗?回哪个家?和葛蔓的家还是和妈妈的家?吴哲不知道。缝纫机踩久了,吴哲感觉一双腿快废了——吴哲甚至不知先迈哪条腿合适。站在马路上,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吴哲有些无措。离他最近的能歇歇脚的地方,是斜对面那间古朴的“故事茶馆”。年轻的时候吴哲爱喝咖啡,不图别的,没苦硬吃,有点儿“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思——哪座城市没有几个悲伤的故事。人到中年由不得他转了性子,一个挪用公款的银行行长进了监狱,屁都不是。从前喝咖啡假装很小资,现在,吴哲开始喜欢喝茶,爱眼前这一杯清茶,洗净过往的尘埃。淡淡的甜,静悄悄呷着时光。吴哲不怕烫,甚至他需要那抹袅袅的热气熏蒸他的双眼。惯喜在香气氤氲中把眼睛小心地凑上去,觑着,再睁开时,吴哲总觉得那些走远的人和过往的事儿都看得更清楚些。

吴哲当初进去的时候脑子里是迷糊的,就像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样,一切都不受吴哲的控制。此刻坐在路边的茶座,吴哲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觉。马路对面沿着漫起的坡往上走,大约2825步就到了吴哲的家。凤城壹号楼看上去有些旧了。周围高楼林立,凤城壹号的24户人家,就显得势单力薄。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没有谁为了他吴哲停下脚步。妈妈没来,葛蔓没来。或者,这10年她们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嗯……也好。

年轻的店员在柜台里忙着什么,吴哲张了张嘴想要问问宏光军工厂有没有换地方,试了试,吴哲始终没听到自己的声音。

算了吧,自己结婚没多久就犯事了,葛蔓作为工厂里高级工程师,即便工厂没挪地方,又哪里是自己这样的人可以进得去的?

妈妈今年刚刚60岁。她,还好吗?这些年,她一定对自己失望透顶了吧?吴哲轻轻抿了抿奶茶,狱医的话言犹在耳:戒甜戒辣……去他的吧,我还想戒了生命呢,由得我自己吗?吴哲的目光顺着杯子上的那抹橙黄往上走,一直走到广袤的天空。来来回回,吴哲终于发现,坐下来这两个小时的功夫,没谁会多看自己一眼。我的时代过去了,吴哲摸摸自己的毛寸,小有感叹,转眼释然。十年前,道路两旁的梧桐还很单薄,如今却越发粗壮,仿佛一切都是老样子。梧桐还是梧桐,已不是昨天的梧桐,吴哲还是吴哲,已不是昨天的吴哲。除了不明白凤城市的监狱为何不在郊区而是占了主街东大街半条街,再没啥不明白的。

活着嘛,就那么回事儿。

“吴哲被抓走了!”当初这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天之间传遍了凤城的大街小巷。

“你说的是凤城第一美男子吴哲吗?”

“他犯了啥事儿?”

“什么?真的吗?他被带哪儿去了?”

“他不是新婚没多久吗?”

……

2014年的凤城,一下子因为吴哲变得异常热闹起来。凤城,是北方一个四线城市。在外地人眼中,凤城的宏光军工厂比凤城更有名。在本地人眼中,尤其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吴哲显然是凤城的城市代言人。帅气年少多金,187的身高,匀称的身材,一张如假包换的明星脸,比志文本人还志文。刚刚30岁已经一跃成为某行行长。但老少爷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则是吴哲的新婚妻子葛蔓——如果吴哲是一棵市草,那葛蔓必须是一株市花。167的身高,凹凸有致的身材,一张如假包换的明星脸,比晴姐本人还晴姐,特别是那两个小酒窝,谁看谁迷糊。哪棵草哪朵花不需要阳光的照耀,哪棵草哪朵花不需要雨露的滋润。

2004年,20岁的吴哲从凤城市财校毕业,同年,20岁的葛蔓从财校隔壁的技校拿到了毕业证。那时青涩的两个人,相识于两所学校的联谊会。

可是,命运的齿轮也许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转动。

3、

我在市局做文秘的时候,和葛荷一个办公室。葛荷大大咧咧,爱说爱笑,我沉默寡言,独来独往。办公室还有一个叫丹丹的女孩儿,和葛荷一样好看,比葛荷安静。市局办公室不开会的时候,还是挺轻闲的。三年的时间,足以让我们成为铁三角。一动一静一动静相宜,多合适的三人姐妹团。

葛荷父母是普通工人,有个姐姐神龙见首不见尾。葛荷男友和葛荷是高中一直到大学的同学,我们俩随着葛荷叫他小乔少。之所以叫他少爷,是缘于他家条件比葛荷家好。前面加个小字,纯属实话实说,小乔少比葛荷矮一头。男人160,总让人觉得孩子还没长大。

丹丹如果不说,还真看不出她事实上已经离婚半年了。我们局每年承办一次省级乒乓球赛,市长局长各县县长少不了长期来我们局视察工作。我们仨售票的时候,还见过丹丹的爱人,妥妥高富帅,与丹丹站一起,那就是一对璧人。玩得熟了之后,丹丹说,屁的璧人,那就是一个逼人,惯会做秀。你看他人前媳妇儿长媳妇儿短,回到家坐电脑前打游戏,丹丹生着病还得操持家务。男人所谓的恩爱,是担心丹丹在外招蜂引蝶罢了。

丹丹和我人前羡慕葛荷青梅竹马,其实背后我们俩也会嘀咕:“若非,你说小乔少爱小荷吗?”

“这玩意儿不好说,你还记得小荷说小乔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家里活都是小荷在做吗?”

“也是,婚姻这玩意儿如人饮水呀。”我们心知肚明,只有葛荷沉浸在自己青梅竹马的网里。

我单身,丹丹离婚,我们出去玩就成了葛荷夫妇我们的四人行,局里会后聚餐例外。

丹丹管着局里的库房,小荷负责打印端茶递水,我专管会议上的一摊子事儿。来开会的都是局里各科的科长,下属各局的局长,市长有时也会列席。

“马局,您看小荷欺负我。”有一次开完会,我和小荷在后边打闹,冷不防遇见了马局。马局这个人高高大大,年龄上可以做我们的叔叔,挺平易近人的。

“谁让你没她好看来呢。”马局当时说的这句话让我莫名其妙:一来我不比小荷丑多少,二来小荷不比我好看多少,当着矬人说短话,马局如此这般意味深长阴阳怪气又是为了哪般呢?我可是局里的笔杆子,局里市里的文件材料不得仰仗我的一支笔吗?

没多久,局里事业单位办企业,办公室主任一职空缺,局里呼声最高的我被葛荷取而代之,年轻气盛的我一怒之下潇洒辞了职。去他娘的,此处不留爷,啊不,此处不留娘,自有留娘处。老娘我还就不伺候了。天底下空空堂的,哪里黄土不埋人?丹丹离开后开了理发店,只有一天叨念800遍要辞职的葛荷一直没走。听说,葛荷是李市长钦点的——按理,我们局内部人事的事儿与堂堂李市长没啥关系,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如何就牵动了市长的心呢?市长难道是做人事的?

“她和小乔少早离婚了,”再见到丹丹时,她还是那么漂亮,三十大几的人了,还和小女孩似的,明媚如春光般的女子,让人如沐春风。间或说起小荷,我们都心知肚明——朋友一场,怎么可能少得了说起她呢:“上头有人罩着就是不一样哈。听说现在离开办公室开了公司。”

我们俩话里话外的酸味儿够葛荷喝一壶的,只是我们已久不联系,早就尿不到一壶,葛荷哪里还在乎呢?

4、

葛荷打记事儿起只在乎姐姐葛蔓。葛荷在乎葛蔓不是因为葛蔓对葛荷有多好,而是葛蔓没有做姐姐的自觉。其实葛荷三岁的时候就记事儿了。五岁的葛蔓从不带自己一起玩,或者说,五岁的葛蔓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爸妈下班。乖得像一只被驯养过的小猫小狗。每天只待爸妈上楼的脚步声响起,钥匙往锁心里放的第一时间,葛蔓就会像个粉团子似的扬起粉嘟嘟的小脸等在那里。跳进爸妈的怀里,像袋鼠一样挂在爸妈身上,这样的姿势对三岁的葛荷来说是有难度的。看着爸妈抱着葛蔓亲了又亲的劲儿,葛荷心上从那时起就长了一根刺。葛荷不知道自己比姐姐差在哪里:个头,长相,性格还是别的什么。葛荷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作为姐妹,姐姐就那么招人稀罕,家里家外,老老少少,仿佛葛荷天生就是葛蔓这轮小太阳旁边的黑子,没人在意。

“老葛家大闺女,真像小仙女。”

“你看看你姐,你再看看你,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女孩子家家的,不学点儿好抽个什么烟呢。”这话不仅爸说过,妈也说过,葛荷当然听得出满满的嫌弃。

姐夫吴哲更是无视葛荷的存在——葛荷就不明白了,一样的眉眼,一样的个头,一样的玲珑曲线,她又不是效颦的东施,怎么就那么多余?是眼神里那种对金钱的欲望太过明显了吗?葛荷不知道,兴许,只有老天爷知道。葛荷喜欢钱,赤裸裸地喜欢。有钱不是为了挥金如土,葛荷总觉得自己如果有了钱在家里就可以高葛蔓一头。这年头,不是谁有钱谁说了算吗?葛荷偶尔会想起和李市长的初次相遇,其实那天开会本来没有葛荷啥事儿,只是头一天听若非说李市长要来。如果我搭上了李市长的线儿,看爸妈和葛蔓还会不会小瞧我,葛荷一早就存了这个心,整整一上午就在听着走廊里的动静儿。终于逮了个机会去会议室给局长送材料——全公司的人都穿着工装,从上到下一片灰,葛荷也不例外,但她早就把自己的小裙精心剪裁了五公分不止。肉色丝袜换成了黑丝。大波浪的长发上别着一个红钻的小发卡,一点点俏皮中还有一丢丢可爱。

李市长说他在葛荷推门进来的瞬间就注意到了,尽管她脚步很轻,但她轮廓分明——很像一个故人,这话李市长并没有告诉葛荷。李市长到底资助葛荷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葛荷只有一事不明:他分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每次也只是喝茶、聊天儿,好像他和我中间隔着什么。年龄吗?李市长确乎和爸妈是一个时代的人,但是葛荷想,我都可以不在乎,你李市长又何必放在心上呢?是隔着一层纱吗?这窗户纸总不好我去捅破吧,男女之间左不过就是下半身那点事儿而已,有啥放不开的呢?葛荷不只一次想过这个问题,却始终没有答案。他们在一起纯洁得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亲亲抱抱举高高都没有,甚至手都没牵过,葛荷更像是李市长的经理,有时谈生意李市长会带上葛荷一起,介绍时确实也是很正规:“这是曼哲拉房地产公司葛经理。”只是只有两人时会有一搭没一搭聊一些有的没的:“你和葛蔓认识吗?”“认识。”城市不大,姓葛的不多。葛荷藏了个心眼,李市长没深问,她也没说葛蔓是她姐姐。“哦。她对象做啥呢?”“不清楚。”葛荷怎么说呢?说吴哲进去了?家丑不外扬。话说吴哲也是,堂堂行长,要那么多钱干啥?好好的日子过成这样。葛蔓有多久没回家了?提起吴哲,爸妈也是讳莫如深,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风风光光的日子,葛荷过了有十年了吧?有时想想真像梦一样,老天有眼,躺在私人按摩会所里的葛荷想,老天待我也不薄呢,虽然爸妈和葛蔓待自己还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不重要了,人生及时行乐。

“你们俩……?”冷不丁五十多岁的老板冒出一句话,正在穿大衣的葛荷吓了一跳:大家都是成年人,这是能问得出口的话吗?葛荷抬头瞥了一眼,外间是两个男生,一个看上去有点妖比女人还女人,一个看上去有点刚比男人更男人。老板这话问的也是挺损,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两个男生瞥了老板一眼,老板还在那险不自知地没停下手上的动作,葛荷紧走一步出来打了个岔:“我的账上还有钱吗?”“有呢有呢,”老板满脸堆笑,“葛总您慢走。”若不是图他手法好,能给自己正正骨,葛荷还真是不屑来这里,呸,欺软怕硬的势利小人。

葛荷从私人会所里出来,忽然老板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难道李市长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不成?不不不,葛荷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当初葛荷状若无意地问过葛蔓:“你认识李市长吗?就是原来咱们市管文化教育的市长。”

“李市长?李瑷文吗?”葛蔓没啥印象,“我们毕业那年教育局领导来参加毕业典礼好像有叫这个名字的,见过那一次。”

“哦,再没联系过吗?”

“没有。对了,听你姐夫说去过他们银行几次。”

难道,葛荷不敢想象,难道李市长……?天哪,这是什么炸裂三观的剧情,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葛荷必须去找李市长弄个明白。

可惜葛荷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她到邻市市委大院的时候,李瑷文已经走了。至于和谁走的,几时走的,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5、

今天,茶馆生意不好,快晚上十二点的时候,茶馆才来了一个客人。我收起了伞,鬼使神差跟在她身后,躲在角落里。

“老板,请给我来壶竹叶青。”雌雄莫辨的声音还挺好听。

店员早就下班了,一帆亲自接待了她。

“姐,哦不,小姐姐,”一帆拿了三个杯子,在女人对面给我也放了一杯竹叶青,她坐在我的位子旁边,朋友一场,她懂我。竹叶青茶汤色嫩绿,有些许明亮,曾经我最喜欢欣赏一片片竹叶青叶子在水中翩翩起舞,慢慢旋转,落下,一如人生,起起落落。一帆40岁,自觉没有眼前的女人有味道,愣是盯着人家看了又看,差点儿没烫到自己。

女人抬眼淡然一笑,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女,美得不真实,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三十几还是四十岁?不好说。一米六的个头,脱去绿色羽绒服,一件简单的黑色毛衣,一条干净的蓝色牛仔裤,素面朝天,已然将她杨贵妃的身材展露无遗。我不敢靠得太近,生怕引起她的不适。那声音深深吸引了我,与吴承如出一辙,让人耳朵怀孕的感觉。我好想抱抱她,就像抱着吴承。

一帆很沉得住气,啥都没问,或者她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

30年前,《霸王别姬》在各大剧场戏班成为压轴场。霸王和虞姬不只成年人喜欢,孩子也懵懵懂懂地痴迷其中。虞姬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一群铁杆粉丝,每天打电话约见面请吃饭的想和虞姬处朋友的……各色人等粉墨登场,虞姬不胜其烦,她只想一家四口消消停停过日子,于是和老公带着一双儿女从南方辗转到了北方一座偏远的小城定居。

起初几年日子平安喜乐,倒也其乐融融。一家四口,靠着夫妻在文化局的微薄薪水,也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原以为就这样褪去舞台上的光环,平平淡淡活着挺好。上班,下班,接送孩子,一头扎进生活里,就去适应生活里的柴米油盐。

女儿20岁毕业那年,她哥哥带回来一个女朋友。后来,女儿离家出走,一走就是十年……

我正觉着这故事似曾相识,随着几声喇叭响,茶馆的木门吱扭一声,进来一行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女人起身从包里掏出一沓东西双手递给了一帆:“若非的朋友一帆对吗?承承托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你。”

承承?我的承承!他哪里去了?怎么没来?过了今夜,太阳出来以前,我必须离开。

一个志文一样的男人,牵着一个晴姐一样的女人,他们身后那个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岁吗?高高大大,柔情似水的桃花眼只看着一帆面前的女人。志文哥和晴姐跟前是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那眉眼,与吴承如出一辙。

他们簇拥着出了门。一帆把那厚厚的一沓拆开,我等着她读信读给我听:吴承会和我说什么呢?会不会是一个坦白局,没准真有什么劲爆的素材呢。“若非:从小,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虽没给我大富大贵,却给了我一副好皮囊。就是这副皮囊,带给我无尽的噩梦。如果不是我在毕业典礼上跳舞,被李市长看见,找到了我,也许我们一家还能够继续幸福地生活。李市长禽兽不如,他答应不纠缠我妈,但是我和哥却成了他的私人物件。他只要有空,就打着听戏的幌子让我哥我们俩去专门为他一个人扮上。”或者,“我以为我做了手术变成男人,生活中就可以少些烦恼羁绊,孰料男人们仍然像苍蝇一样围着我转,你知道吗?三十岁那年哥说他要结婚,我的天都塌了。我们从小一起唱《霸王别姬》,说好了一辈子不结婚,少一年一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行,他怎么能和别人结婚?爸妈知道了我的心思,气个半死,打我骂我甚至想要和我断绝关系。我不知道那时为什么那么扛揍,挨了打我从来不哭,只是倔强地盯着爸妈。”

半晌,一帆没有动静,我小心翼翼把头凑过去,哪里有什么信,是一幅一幅的手绘,不对,好像一套连环画,第一幅画的就是吴承《霸王别姬》上妆照,我耐着性子看完,直到最后才发现吴承那手行云流水的书法:若非,你一直都知道我是变性的,对吗……

然后,是一串触目惊心的省略号。

是的,我知道。我妈知道我知道吴承是变性的,我却还义无反顾,所以气死了。吴承知道我知道她是变性的却还是把全部家当给了她,因为我当时的小说正缺少变性手术的素材。

吴承不知道的是,我自杀是因为江郎才尽。盛名之下,其实难负。活着,都不容易。

一帆并没有丝毫的震惊,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活着,谁还不是身不由己?一帆把吴承妈妈留下的全家福照片郑重其事地接过来,把我P了上去。天快亮了,临消失前,我读懂了一帆的唇语:若非,安息。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313评论 6 49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369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9,916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333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425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481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491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268评论 0 26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19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04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179评论 1 3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832评论 4 337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10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3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02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045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071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