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声接一声,声声轰鸣。
雨,如断线之珠,倾盆而下。
“小兔崽子,看你往哪跑,被我抓住非打断你的狗腿。”雷鸣声夹杂着怒喝声从远处传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衣衫褴褛,赤着双脚在雨中狂奔,身后一名魁梧的壮汉紧紧追赶。
可怜少年身单力薄,加上连日饥饿脚步趔趄,哪里能跑过这虎背熊腰的壮汉?眼看着没跑多远便被壮汉拎小鸡般擒在手中,壮汉狞笑道:“小兔崽子,偷了东西还想跑,大爷我今日非打死你不可。”说着扬手一耳光打在少年脸上。
少年眼前金星直冒,跌倒在满是泥水的街道上,他紧咬嘴唇也不讨饶,只是死死握着手中的馒头,倔强地闭着眼任由壮汉拳打脚踢。
见他这般模样,壮汉更是怒不可遏,抬脚便向少年的腹部踢去。这一脚他用尽力气,落到少年身上不死也必重伤。壮汉一脸狞笑,仿佛已经听到少年凄声惨叫。
“啪!”一脸得意的壮汉突觉身子一轻,被人拎起抛在几米外的泥水中。这一下摔得壮汉七荤八素,他晕晕乎乎从地上爬起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一身文士装扮的中年男子,手拿折扇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王八……”壮汉一手叉腰正要破口大骂,一迎上中年文士冷冷的目光,到嘴边的脏话硬生生的咽了回去。那目光如利剑般直透骨髓,壮汉有种感觉自己只要多说一个字,恐怕就会血溅当场。
中年文士轻摇折扇,冷声道:“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欺负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不嫌害臊么?”
壮汉期期艾艾道:“他,他偷我的馒头。”
中年文士冷哼道:“几个馒头你便要取他的性命,当真恶毒。”手一扬,一串铜钱抛在地上,厉声喝道:“滚!”
壮汉拾起铜钱慌忙离去,中年文士叹口气,把少年从地上扶起。少年双目微红,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中年文士满脸笑容:“小家伙,看你根骨不错,是块练武的料,可愿入我逆天门,做我段之风的关门弟子?”
“逆天门,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少年脸色一变,“你便是门主夺命书生段之风?”
“哦,你居然知道我?”段之风讶然道,他饶有兴致的打量少年一番,“你是从何处知道我的名字的?”
少年并未回答,只是嗫嚅道:“今日之事我日后定会报答,但我决不会入你逆天门。”
少年一副诺诺的模样,脸上却露出坚定傲然的神情。段之风微微一愣,却也并不气恼,哈哈一笑,扬长而去,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如果你后悔了,可以到悦来客栈天字房找我。记住,我只在那里小住几日。”
少年双拳紧握,喃喃道:“我不会后悔的,我绝不做受人唾弃的杀手。”
少年跌跌撞撞,一路奔向郊外,在一间破庙前止住脚步。他抚平身上凌乱的衣服,掬着路边沟里的雨水洗去脸上的污泥,这才欢喜的向庙里奔去,边跑边喊道:“小云,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一个六七岁的孩童闻声迎出来,看到少年扬起的馒头,欢呼道:“太好了,哥哥带馒头回来了!”飞奔上前,拿起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他一口气把馒头吃完,摸摸终于饱了的肚子,这才想起什么,问道:“哥哥,你吃了么?”
少年忍着腹中饥饿,故作欢喜道:“今日遇到一位善人,不仅让我吃饱,还允许带几个回来。”
初秋的夜,已有些清冷,破庙又四面透风,少年又冷又饿,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看看身边熟睡的弟弟,把唯一的破被子全盖在他身上,索性坐起身望着窗外发呆。
少年名唤叶清风,弟弟叶清云,二人年幼时,母亲便驾鹤西去,留下父子三人相依为命。提起兄弟二人的父亲叶三平,在武林中亦是赫赫有名,人称“小孟尝”。年幼的叶清风最快乐的事便是听父亲讲武林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因此一听段之风之名便道出他的来历。可惜好景不长,长江一带海贼横行,叶三平和一干豪侠自愿前去剿匪,虽然此行尽歼海贼,但叶三平和几名大侠在此战中也不幸遇难。兄弟二人自此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四处流浪靠乞讨为生。这几日阴雨连绵不断,叶清风走遍大街小巷不曾讨得半粒米。记挂破庙里饿的饥肠辘辘的弟弟,他一咬牙趁人不备拿起几个馒头就跑,心道,等以后有了银子定要还给人家,谁知竟被壮汉发觉险些丢了性命。
一夜想着心事,叶清风临近天明才昏昏沉沉入睡。一觉醒来天已放亮,叶清风腹内咕咕乱叫甚是难受。抬头望望窗外,雨居然还未停息,叹口气,他拍拍仍在熟睡的叶清云:“小云,我出去寻些吃的,一会就回来。”
叶清云“嗯”了一声却并未睁眼,叶清风暗道:“今日怎么睡得这般沉?”
伸手触及他的额头,甚是烫人,叶清风一惊,连声唤道:“小云!小云!”
叶清云勉强睁开眼,有气无力的说道:“哥哥,我好难受。”
叶清风柔声道:“你病了,我去寻个大夫来,你躺着莫要乱动。”
叶清风冒着大雨一路狂奔到一家药铺,哀求先生随他去为弟弟看病。药房先生打量他一番,不紧不慢的说道:“请先生出诊是要银两的,你有吗?”
叶清风嗫嚅道:“我,我暂时没有银两,但日后必定加倍奉还。”
药房先生把眼一翻,不耐烦道:“小本经营概不赊欠,你去另请高明吧!”
叶清风苦苦哀求,药房先生把手一挥,伙计上前把他推出门外,任凭怎么敲打喊叫大门始终紧闭。叶清风只得奔向其他药房,但仍如丧家犬般被人赶出来,他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忧心忡忡回到破庙,叶清云仍在昏睡,满脸通红口中说着胡话。
叶清风见状忙轻声唤醒他,叶清云半响才睁开眼,他怔怔的望着叶清风双目无神,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死了以后是不是就可以见到爹爹和娘亲?”
叶清风闻言心如刀绞,他拉着叶清云滚烫的小手,一字一句道:“都是哥哥无用,没有照顾好你,但我发誓,就算是此生万劫不复也绝不会让你有事。”
叶清风倾尽一生的力气在雨中狂奔,他的脑海中只有四个字“悦来客栈”,顾不得店小二的呵斥,拼命向里面冲去,嘴里喃喃道:“你一定要等我!”
推开天字号的门,段之风笑容可掬的望着他……
通往崆峒山的官道上,两个小小身影缓步而行。一路上,叶清风默不作声只低头赶路,至到来到崆峒山下才止住脚步,叹口气道:“小云,前面便是崆峒派的地界,你进去见到韩沧海掌门报上父亲的名字,他定会收你为徒。崆峒乃是名门正派,你定要好好跟着师父习武为叶家扬名。只是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哥哥!”叶清云哀求道,“我不想去崆峒,我想和你在一起。”
叶清风眉头一皱,厉声喝道:“不是告诉过你,从此叶三平大侠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哪来的哥哥?”
见叶清云眼中含着泪,心一软,柔声道:“小云,你我以后走的是不同的路,你现在年龄小不懂,等以后长大了或许只盼从未有过我这样一个哥哥。”
叶清云摇摇头,哽咽道:“不管你走什么样的路,永远都是我哥。”
叶清风强忍眼中的泪,狠下心肠道:“小云,你快走吧,我在这看着你上去。”
望着叶清云一步三回头的离去,叶清风满脸的泪……
十年后。
“逆天门狂徒云中叶,近年来恣意残杀我武林同胞。三日前,中州大侠杨路朝援救黄河水患竟惨遭其毒手身首异处,次贼狼子野心欲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老夫虽有心除贼,奈何小贼一后生晚辈,实不愿以老欺少。望各派武林新秀扬我武林正气诛杀此贼!”
韩沧海手捧武林盟主龙云飞亲笔书写的武林令重重地叹口气。虽然贵为崆峒一派掌门,但他烦恼却并不少。眼看崆峒盛名在武林中日渐式微,而自己已是日薄西山回天乏术,有心退隐却找不到合适继位人选。小弟子叶清云武功智谋虽可担当,但资历不够恐怕难以服众。大弟子吴平江资历虽够却是有勇无谋,崆峒在他手中难以发扬光大。更令韩沧海苦恼的是二人和女儿若雪自小一块长大,可谓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选掌门亦是选女婿,崆峒的未来、女儿的终身大事自是半点马虎不得。韩沧海为此是左右为难寝食难安,偏偏龙云飞此时广发武林令,若是置之不理难免被人耻笑,可自己现在哪有心思对付什么风中叶。韩沧海盯着武林令眉头越皱越紧,但他很快又舒展眉头,拍案道:“如此甚好,一则可以为崆峒扬名,二则公平合理,胜出者当之无愧。”
当天晚上,韩沧海把众人聚集大厅当众宣布:“若是弟子中有能胜风中叶者可继承掌门之位,并把小女若雪许配于他。”
五月初六,华山派弟子贺飞扬挑战云中叶,亡!
五月二十三,武当弟子张鸣鹤挑战风中叶,败!
六月初六,点苍派弟子杨朝龙挑战云中叶,被断一臂。……
六月二十,崆峒弟子叶清云约战风中叶。
云中叶一动不动如稻草人般立在蒙蒙细雨中,思绪却已回到当年:倾盆的大雨,壮汉挥舞的拳头,冰凉的馒头,段之风微笑的脸……他紧闭双眼,任凭雨水打在脸上,顺着脸庞流下的不知是雨还是泪,只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在心底呐喊:“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云中叶睁开眼,用衣袖拂去脸上的雨水,平静的说:“你来了。”
“我来了。”叶清云亦是一脸平静,仿佛他们一直在一起从不曾分开。两人外表平静,内心却如波涛般汹涌澎湃,许多前尘往事浮上心头。
“对不起,”叶清云鼻子发酸,那声大哥终是没有唤出口,“我不得不来。”
风中叶笑了,虽然笑容有些苦涩:“傻瓜,干嘛说对不起,这是迟早的事。”
叶清云见他的神色落寂,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走上这条路是迫不得已,但有些事原本不必做。中州大侠杨路朝素有侠义之名,又是为治理水患而来,你怎能杀害他呢?那些前来挑战你的各派弟子只是遵从师命,你战败他们即可,何必要把人致残,甚至伤了性命。”
这些话叶清云一直憋在心中,如今悉数道出顿觉轻松不少,他直视风中叶希望能看到愧疚之色,哪知风中叶竟哈哈大笑起来,就像听到什么可笑的笑话一般:“素有侠义之名?你可知这位素有侠义之名的中州大侠是如何治理水患的?他暗中敛财无数也就罢了,居然奸淫少女,为防事情败露,丧心病狂杀人灭口,似这等衣冠禽兽,我既然撞见,自是饶他不得,杀人偿命,他是死有余辜。至于那些挑战者,若是他们光明磊落我怎会伤他?想那武当弟子张鸣鹤我就敬他是条汉子,而那华山贺飞扬之流妄为武林正派,暗箭伤人手段卑鄙,似这等无耻小人怎配苟活于世?”
叶清云知他所说俱是事实,叹口气道:“他们是名门正派,而你……又有谁会相信你的话,这只会成为你枉杀无辜的罪证。”
云中叶冷哼一声,傲然道:“大丈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别人所想与我何干?”
叶清云知道两人走的是不同的路,再难达成共识,不再多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打开,里面除了一壶酒,居然都是包子。叶清云动情道:“自从父母去后都是你在照顾我,这些年虽然天各一方你也暗中资助我,小时候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买好多的包子,让你美美的吃上一顿。”
云中叶双目湿润,他拿起酒壶“咕咚”喝上一大口,包子已经冰凉他却仍是吃得津津有味,仿佛是什么世间难觅的美味,四周一片静寂,以至于他的咀嚼声都清晰可闻。
云中叶大口吃着包子,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他抬头直视叶青云,眼中一片凌厉。叶清云不自然的把目光移向他处,幸好云中叶随即一脸平静,泰然自若的吃着包子喝着酒。叶清云暗自舒口气,几乎怀疑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一壶酒见底,云中叶站起身道:“你我从未切磋过,今日就让我看看你在崆峒学艺如何。”
叶清云紧握剑柄,手心里沁满冷汗,勉强一笑欲言又止,只是吐出一个“好”字。
一声龙啸,云中叶手中的长剑出鞘,犹如出海的蛟龙携着雷霆之势迎面而来。转眼间,二人已交手二三十招,叶清云的心愈来愈沉:段之风被誉为“武林魔头”,有多少人想取他的性命,可从来只有他杀别人的份。大哥尽得他的真传,难怪那么多武林人士挑战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凭自己的武功造诣想要取胜无异于痴人说梦,就是师父韩沧海亲自前来也未必能胜,可若是战败就失去一切,所以今日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获胜。幸好自己早有准备,那东西该发挥它的作用了。
正心神不宁间,一道剑光直奔他的胸口而来,叶清云暗道一声:“不好!”欲要闪避却已来不及,只得绝望地闭上双眼,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却未降临,叶清云睁开眼,就见一把宝剑直抵在他的胸前,云中叶冷冷地注视着他。叶清云心头一紧,不由低声唤了一声:“大哥!”
云中叶身子一颤,握剑的手无力垂下,他长叹一声道:“你学艺不精如此不堪一击,以后要勤加修炼。还有切记大丈夫在世当光明磊落,成也罢,败也罢,只要尽力就可,万不可再行龌龊之事,莫要辱了“小孟尝”叶三平的侠义之名。”说完,冲叶清云灿然一笑,举起宝剑用力刺进胸口,鲜血四溅,打在叶清云愕然的脸上……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仿若老天在流泪。云中叶的尸体就躺在雨中,鲜红的血顺着雨水四散流去,一双眼直直注视苍穹,仿佛在诘问什么。叶清云却觉得这双眼在冷冷的注视着自己,身子禁不住剧烈颤抖,嘴唇蠕动着,终于低声唤了一声:“大哥!”耳旁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小云,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泪,从叶清云的眼角悄然滑落,他俯下身想抚上那圆睁着的眼,一把折扇突然抵在他喉间,一个声音冷冷道:“趁我没有改变主意马上滚,否则我要你生不如死!”叶清云愕然抬头,一个中年文士目光犹如利剑般怒视着自己。
段之风!叶清云从心底打个寒颤,他知道这把不起眼的折扇可以瞬间杀自己于无形,这个看起来文雅的人却是连师父都忌惮的传奇。他不敢多言,慌忙起身逃也似的向远处奔去。
段之风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自以为聪明,却不知我从小就教你大哥识毒、制毒,你这点伎俩怎能瞒得过他?他心甘情愿喝下你亲手制的毒酒,因为他本就抱着以死成全你的决心。叶清云,你当真可以心安理得吗?”
叶清云脚步顿了一下,踉踉跄跄消失在雨幕之中。
段之风望着躺在血泊中的云中叶,喃喃道:“知道你们兄弟决斗的消息,我便猜到必是这样的结果,紧赶慢赶终是来迟一步。当年我以为自己是在帮你,今日方知是害了你,若是你我不曾相遇,今生你是否会快乐一些?其实我早就后悔把你带入逆天门,这些年你郁郁寡欢,执著于正邪之分,连自己的本名都不敢用,只怕辱没家门,可是辱没家门的哪里是你啊!虽然我们被视为武林败类,可你行事作风是那些所谓名门正派也不能及的。傻孩子,其实正邪哪有门派之分,它只在人的内心,我此生最后悔的是收你为徒,最骄傲的却是有你这样一个徒弟。也罢,今你既已去,从此逆天门退出江湖销声匿迹,就让它与你同葬吧!”说完,抚上叶清云兀自睁着的双眼,抱着他冰冷的尸体脚步蹒跚地向远处走去……
崆峒派最近在武林中是声名大振:弟子叶清云一举歼灭风中叶,而随着风中叶的死去,逆天门居然销声匿迹,为武林永绝后患。
韩沧海掌门惊喜之下立刻昭告武林传位于叶清云,并请武林盟主龙云飞为女儿若雪和叶清云主持大婚。一时间,崆峒派张灯结彩宾朋不断,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然而,韩若雪却隐隐有种感觉,这个和自己两小无猜的二师兄变得陌生起来。他总是经常发呆,莫名的流泪,晚上从梦中惊醒常常独自坐到天亮。
韩若雪不知道的是,每到雨天,叶清云胸口的某个地方就会锥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