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母亲晨走

春节回家待了三个晚上,陪母亲走了三个早晨。

母亲已经晨走了两个月了,每天早晨沿着村间的路快走。她说自那之后原来的血糖都降了不少(母亲患有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多年了)。我说,我陪你走吧。

第一天早上,我醒来母亲已经穿好衣服。我摸黑起来,随便用水擦把脸就跟母亲出门了。农村六点半的天只是蒙蒙亮,耳畔传来的是村落间间或的鸡鸣。我们从村西为了拆迁刚修出的土路向南走。我和母亲照了张合影,只是朦胧露出两张脸的照片。

起初路不平整,我们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走。村南是儿时姐妹在娘家租了地种植的草莓大棚,挨着路边的草庵里露出微微的灯光——白日里去摘草莓,姐妹硬是不要钱,说多少年不见的姐妹,哪能收钱啊——她黑瘦,养着三个孩子。母亲于是跟我说着她与她娘家的事情,说她的母亲只是经常来白吃草莓,却不曾来送过一顿饭。

再走就有一条深沟,母亲说,这就是要挖的大湖(据说,附近几个村庄都要拆迁,这里要依仗村东的颍河建一个湿地公园了)。渐渐听到哗哗的水流声,母亲让我靠近去看,果然在微微的晨光里是湍急的白花花一片。母亲穿多了,我让她脱了外套,我拿着,让她甩开胳膊走。

我们上了村建公路向东走不多远,就看见几个大桥墩,母亲说这就是在建的三桥。我们走到大坝上,看见水里的建筑工事一应俱全,母亲说,再过春节回来就可以走新桥了,进县城更方便了。我们沿着坝子向北走,一路母亲遇到了几个附近村庄的熟人骑着电动车进城,彼此停下来寒暄着。

再下了坝子向西就到家了,七点半的光景。家人陆续起来,母亲忙着烧饭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母亲叫醒的。我其时正在梦间,迷迷糊糊一看时间,才五点。 我有些懊恼,说也不能这么早啊!母亲说,我旁边转转,等你。我又迷瞪了一会,起来到了院外,母亲果然在。

五点半的时光。一团黑,又下着小雨。母亲只是说,不碍事。我告诫母亲,这样黑的天自己不能出去走,年龄大了,万一有什么意外怎么办。母亲告诉我,起初是有伴的——村里两位婶子。可是一个进城去照顾孙子,一个因为不小心把水泼到公公的柴垛上,被公公扯了头发,骑在身上打了一顿,离家出走了一次,回来后也不愿出来走了。母亲跟我说着那公公的霸道,那婶子的委屈,那婶子丈夫的软弱,却也是无能为力。毕竟在农村这是人家一家人的事,外人说话就有些撺掇的意思,所以谁也不能多言。

雨渐渐大了,土路上因为是沙地,倒不滑,一点小雨全浸透到土里了;但村建的公路上因为有土,和了雨水,便泥泞起来。母亲穿着塑料底的布鞋,更是不方便。遇到泥泞,我便搀扶着母亲,一起走。母亲感慨,我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现在是力不从心咯!

看见一个人影,母亲说原来跟爸一起教书的孟老师也常走,他朝南走。我让你爸跟我一起,他不愿意。你爸从今年开始萎得很,干点活就火气大,干不动了。我不禁凄然:不知道父亲是否知道母亲这样懂他——两个人一辈子吵吵闹闹,转眼间父亲已经七十多了,母亲也六十有余。也只有在身边的母亲才这样能够细心地发现父亲的“萎”吧。目不识丁的母亲第一次用了这样一个委婉的表达。

走在坝子上,县城的灯火迷离,远远地拉长了倒映在河水里。这条河是我的母亲河了,小时候的我正是喝着这河水长大,又从河西走到了河东,再走到了更大的城市,更远的远方……只留下渐渐老去的父母在这岸孤独地守望!

刚进村口,雨下更紧了。天还是昏黯不明的。到家,六点半,我又忙不迭补了一个回笼觉。



上午进城为过生日的母亲取蛋糕,我便带着母亲为她买了一双运动鞋。 打了折,289元,我让母亲当时就穿上不要脱了,母亲说,第一次穿这么贵的鞋。却惹得旁边姐姐的嗔怪,我不是也给你买过好的皮鞋嘛!

我特意嘱咐母亲不要再起那么早,于是第三天早晨我们是六点从家出发的。说实话,眼皮很涩,不想起。可看到母亲轻轻起身穿好了衣服出去,我便有些不忍她一个人,就很快地起来了。

母亲建议换条平整的路走,我依她。

我们便沿着村北的乡建公路向西走,走过几个村庄再向北要走到拐了弯的颍河在那里建的一个大闸。

路很畅通,正是初五早上,路灯把我俩的身影忽而拉得很长,有勤快的人家起来放鞭炮,路边谁家的狗见有人走动虚张声势地叫几声,还偶尔有几辆走亲戚的车开过。

母亲穿着新买的鞋子,衣服也穿得少了,大步地向前走,但我还是要不时停下来等她。母亲和我聊着家常,说她因为一生不能挣钱,在家里为人妻为人婆的憋屈,说她想去哪里打工也好啊。我知道母亲一辈子想走出去,想摆脱那种在田间灶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单调生活,那么想要有自己尊严自己主见的日子。可惜教书的父亲和读书的孩子离不开她里外操持,来维持正常的衣食住行;如今孙儿缠身,老夫、儿子、儿媳还要指望她一日三餐!从少年时我就经常听母亲伤心时这样哭诉,所以我很长时间以来都做着一个相同的梦:同样的一望无际麦田,同样纵横交错的田间小路,我哭着喊着在寻找着离家出走的母亲。我安慰她不要太计较父亲的动辄发怒,儿媳偶尔的冷脸相向,多想想他们的好,多想想孙儿的可爱,父亲的体恤,一家人在一起的热闹。家里的钱财不挣不懂也不必操心,我和姐姐偶尔给她的零花钱自己可随意地买些如意的东西,这样坚持锻炼把身体养好。好强的母亲其实还是愿意听进这样的温言相劝。

说着话儿不知就到了大闸,我们又向东向南沿着河坝往家的方向走。河坝东是田地、树林和河流,河坝西已是被拆得一片狼藉。从小熟识的几个村子也没了那时的影像,竟不知到了哪里。母亲突然说,那是王桥了。

王桥是外公的家,也是我儿时住到外公去世的家,我喊外公“姥爷”。当年姥爷独居在河坝的东面,屋后是大片的竹林。如今,房屋不再,竹林被砍光后只留下竹根衍生的几十丛细弱的竹子,姥爷孤独地在那棵歪脖子柿树下已经长眠了近二十多个春秋。我知道姥爷不是母亲的亲生父亲,是姥爷收养了她,那时母亲两岁多。母亲恨自己的母亲把身为老大的她送了人却留下她的妹妹,我劝她说是因为二姨太小要照顾得多才不得不把您送走吧,而且亏得姥爷收养您啊,姥爷人好。母亲叹息,是啊,那时过年总是有吃不完的猪头肉。其实姥爷也是苦命的人。姥爷从小失去双亲,被同门的叔叔欺负,逃难到母亲出生的那个地方,被人收作义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才得以收养了母亲。后来返回老家,姥爷亲生的八岁的儿子却因为一场意外惊吓得了失心疯死了,姥娘伤心过度不久也去世了。我不知道母亲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我记忆里只有儿时陪伴姥爷的富足快乐的十年时光,我想母亲的人生最幸福的时光也是作为姥爷的女儿而生活的那段十几年的短暂岁月吧。母亲说起小时候和小脚的姥娘从王桥去姥爷义父所在的家,要走上大半天的功夫,而她十四岁时二十几里的路走过去也似乎只是一顿午饭时的功夫;而我的回忆里,是姥爷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姐姐去那里一路摔倒好几回的情形。那一段路随着姥爷的去世也陌生了,母亲说,父亲不让她再跟那边走亲戚了!我听出母亲的哀怨,是啊,母亲一生,真正的亲人抛弃了她,而养她爱她的亲人却逐渐失去相见的机会,再也没有可以诉说心事的娘家人了!

这一路跟母亲说了很多话,也走得有些久了,其实至少是二十里的路程,到家已是八点多了。母亲说,腿都走木了。我问母亲,鞋子还舒服吗,母亲点头。我心里想着要再给母亲买一双适合走路的鞋子了。

母亲到家之后忙早饭,很快地吃了之后我就和姐带着我们的孩子要一起走了。母亲车窗外的目光里有很多不舍,姐说,妈想和我们一起走,过阵子我再回来带她过去吧。我说,你告诉她啊。姐不想说了,我忙摇开车窗,对着母亲大声喊,等暖和点你和爸一起带侄子过来我们这边住些日子吧。我想,母亲应该是很想听到这句话的。

这三个陪母亲走路的早晨,应该是我记忆里最贴近母亲,跟母亲最亲密的一段时光了。

我告诉自己,在以后的岁月里,我一定还要继续陪母亲晨走。

(一篇旧作。前年,母亲还健步如飞。昨日,母亲就病倒了,检查出来已是病得很重。我希望母亲可以重新精神抖擞地跟我一起走在田间地头,走在公园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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