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不是江南水乡,百越之地,多山多水,小山连片成城,但是水网并不密布。人们出行主要靠车,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船在这里是很稀奇的一种载具。因为稀奇,船也就镀上了一层魔力。它像是哈利波特中的九号半车厢,是童话中通往巨人国的豌豆梯,像是连接着青丘之国的狭小通道。你坐上船去,就会被载到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船是特别的,它载着我个人的历史。船连接着异乡,它将载我到异乡。
船是不确定的,是摇摇晃晃的,它不像陆地。陆地踏几脚并不会动摇,船会。有的人踏的力气大了,又不小心踏偏了,就会掉到水里去。踩上船对于我是一种冒险的开头,常使我有种刺激感。
这一段河上,一个村两个渡口相邻四百米,有两条船。一条小路穿过树林,来到河边,就是一个土码头,其实就是小路的尽头。停靠在这个土码头的小木船,几乎和江南水乡的船生的一样,木头做的船底上搭一个小小的船坞,轻轻地、温柔地漂在水面上。船像是从诗画中行出来的,文人为了传达他的节气和嶙峋的风骨,故意把船和摇船的老伯都画得又瘦又小。
从县道拐进一个叫汉唐的村子,顺着水泥路弯弯绕绕来到河边,有个石头做基水泥砌面的码头,很宽,很平敞。停靠在这个码头的船是铁焊的,船的外面漆成蓝色,这很大,船上有棚顶,有栏杆,栏杆侧绑着几个黑色的轮胎做成的救生圈,可以将三辆摩托和十几个人一起载过百米宽的河。像是民国工业化时代的船。
和父母走亲戚,要过河去,就坐大铁船。有一回,一个奶奶带着孙子坐大铁船,孙子的鞋没有扣紧,掉在水里很快漂走了,船上的一个大叔说赶紧把另一只鞋也扔了,这样下游的人可以捡一双,船上的人们哄笑。我也觉得好笑。但是我并不喜欢坐这大铁船。大铁船要到亲戚家。沙土小路尽头的那条船,才是我喜欢坐的。唯有这一条船才有魔力。
这条小船可以形成“界域”。它隔开了嘈杂的人群,就在这一片小小的水域上漂泊。它与世无争,似乎在这水上由来已久。唯有在这条小小的,有一个老伯和一只长篙的狭窄的木船上,才能生出自成一域的感觉来。
船以其魔力将它所离开的岸、它自身、以及它将要到达的异乡隔出三个世界来。它自己在水上自成一域。我在岸上,是某个普通的小孩,是某个普通人家的子孙,周遭的感受都是普通的。但到了船上,就不一样了。由船形成的空间和世界有一种别样的感受。这个封闭的,与岸上世界隔离的空间里冒出许多遐想。
西楚霸王项羽吃了败仗,到了乌江边,那个劝他回江东的老渔父,就是摇着一条小小的木船。乌江微涛连连,渔父的小船靠着江边,他要载回他们江东的一个子弟,那个子弟拔了剑自刎了,那个渔父又摇着小船回了江对岸,血和泪流进了乌江里,历史就成了铁的历史。乌江上微波漂摇,小小的木船上载着楚汉。李白乘着小舟喝酒,醉了,要捞水里的月亮,手一伸,整个身子探出船外,一头沉进了水里,留下那只空空荡荡的小船作为偈证,丢下世人去了,从此世上就再也无诗仙。共产党人的秘密活动遭到破坏,急忙从上海转到嘉兴南湖的一条游船上,一个影响五四以后中国命运和走向的政党,就诞生在了那条平时供游人玩乐的小船上。那条小船的历史,亦交杂着我们国家的历史。孔子曾经站在某一条江边告诫他的弟子,要珍惜时间,古人眼里,河水和时间是兄弟,这水从唐古拉山脉上流下来,四处汇集,成了河水就奔流向前,没有停下的。船周围的河水里流着孔子的时间观。武陵人要捕鱼,在小溪上行船,船桨拍打着溪流,他不知道他即将到一个奇异而美丽的地方去,他不知道他将跟随陶渊明的笔进入文人的历史长河中。而我是知道的,我即将到异乡去。
船啊,它载着人文的历史,以渺小载着宏大。它从诗画中行来,又载着历史,在水上轻轻摇晃。我在船上,亦是人在历史中,人的历史微微漂摇。我即将要到异乡去,我是船上的过客,亦将是历史的过客。
在摇船老伯的船坞里,我打开他的小窗子,坐在船板上,感受河水流经周围,看河水从远处远远的来。这水,是“大江东流去”的水,是“水流新日月,人拜旧冠裳”的水。水上行舟,行的是历史。时间变得缓慢,船也行得很慢很慢,久久才感受到一次老伯用竿子撑着河底推船前行。历史是缓慢的河流、缓慢的时间、缓慢的船行。
和历史一起乘着,我缓慢地到达了异乡。那异乡的大榕树就是奇异的象征。我跳下船,回头望,雾朦朦胧胧的,那船回去了,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了。再去渡口,已经不见船和人,人声、长竿划水声、摇索声都不见了。那霸王不上小舟的历史不可轮转,捕鱼的武陵人也不可顺着做了标记的老路回到桃花源,呵,我的童年再也不可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