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望舒和他爹都是秭归这三镇十村的信客,那时还没有邮差这个叫法,旧时驿站也不是平民老百姓能用的,所以一个地方的百姓就会推选出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作为信客,信客就负责替乡亲们送信传话,逢年过节,顺带捎一些吃用的物事。
张望舒当这个信客,这三镇十村没人觉得不妥。倒不是因为他爹是信客,也不是说他重信守诺,受人尊敬。
而是因为他说不了谎。
他但凡说上一句假话,右手掌就会止不住的痉挛颤抖。这毛病也不是他打娘胎就带出来的,追溯起原由来,还得提起他那个当信客的爹。
他爹是秭归县唯一的一位秀才,读的书多,自然也受人尊重,理所应当的干起了这行当。送信送了十年都一直风平浪静没出什么差错,想不到就在五年前的年关上出了岔子,那天他爹替人捎一截腊肉和一封信,腊肉是用纸包好的,哪想到那人在信里写明,在包好的腊肉两端点了两个墨点,收信那人这么一量,他爹的名声算是完了。
打那天起,县里的人都在议论,总感觉自己以前寄的东西缺斤少两了,觉得自己在信里写的那些龌龌蹉蹉的破事都被他看了去。
有天,他送完信,转身刚准备走,这家小孩喝问了一句,“送信的,你可没偷看吧。”
他听完气得全身哆嗦,扭头就走,隔天早上被发现吊死在了城隍庙里,在贡台正中央,还放着一只右拳,掰开握紧的指头,就看见手心里,写着一个大大的“信”字。
张望舒就是那个发现他爹吊死的人,后来的人进来只看到,他瘫坐在尸体身旁,右手紧紧的握着他爹的右拳,止不住的痉挛颤抖。
打那以后,他只要一说谎,右手掌就会止不住的抖。
他爹虽然死了,但这里不能没有了信客,于是就有人提议让他当信客的,大伙一想他说不得谎,自然是忠诚可靠的很,就都推选了他做了信客。
每次送完信或物事,收件人都要问上一句“不曾看过吧”或是“敢问东西送全了么”。说着一边盯着他的右手一边得到肯定的答案,两相印证,才客气的送走了他。
吴欣兰是县里唯一一个不会问这些的人,每次都还主动把收到信给张望舒看。
因为她自己识不得字。
她也不担心他会故意读错,因为他说不得谎。
她想做张望舒唯一的朋友。
张望舒却不敢成为她的朋友,不光是因为吴欣兰生得美艳动人,他自惭形愧。还是因为吴欣兰是正在被通缉的金陵第一侠盗,他虽不会去衙门举报,但也不愿被扯入其中。
今天又一封吴欣兰的信,张望舒看了落款,知道了是她的同伙寄来的。这个同伙写信文绉绉的,吴欣兰每次听到他的信,都直接让张望舒先过上一遍,直接告诉她具体内容。
“他说,朝廷派了京城第一名捕李轩辕过来抓你了,让你自己小心。”张望舒说完,有些替她担心,虽然不知道李轩辕是谁,但光是第一这个名号就已经能吓到人了。
可他忘了吴欣兰也有个第一的名头,还是第一侠盗,寻常盗窃之辈,偷东西不分人家,财物到手就跑路,一旦失手就没了性命。
侠盗则不同,行窃之前会先选好对象,多半是乡绅恶霸,为富不仁之辈。偷走的财物不多不少,让被盗者既觉得气闷,又不愿兴师动众去抓拿贼人,最后只得吃个哑巴亏,事后在分些财物给当地穷苦之人博个好名声。
侠盗中还有文盗一说,行窃之前,送一封信过去,写上何日何时来取走何物,时辰一到,东西到手,此类侠盗大都深怀绝技,行窃不为黄白之物,只求证得自己技艺高超,但此举挑衅到官府威严,朝廷通常都会悬赏重金捉拿他们。
吴欣兰表现的有些许事不关己。她只点了点头,便又换了个话题。
“望舒,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事么,你可愿同我一道离开这里。”吴欣兰想带张望舒离开这里,带他去金陵。张望舒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他说不得谎,只得摇了摇头。
吴欣兰盯着他的眼睛,好一会问了句。
“为什么”
“我娘年事已高,我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
“还有么”吴欣兰越盯越紧,越看越深。张望舒被瞧得不自在了,头低了低,把手背在了身后。
“没了。”
过了许久,吴欣兰才收回了自己的眼神,让张望舒离去了。
十天后,李轩辕来到了秭归,向县长打听当地有没有什么陌生人来过。县长向他推荐了张望舒,他是秭归县的信客,秭归这三镇十村的人他都熟识,而且他说不得谎。
李轩辕马上派人找来张望舒,张望舒一看李轩辕的打扮,一身大红蟒衣,头冠一顶乌纱,腰配一把三尺长刀,脚踏黑底镶金靴。就知晓他应该就是那京城第一名捕了。
“金陵第一侠盗在哪?”李轩辕突兀的来了一句。
张望舒一惊,急忙低着头,背着手,“大人在说些什么。”
“你猜呢”
李轩辕一把将他痉挛的右手抓住,阴鸷的笑着。
“做人千万不能把自己的软肋暴露给对手。”
张望舒被绑在牢房里,望着牢房外的月亮,恨道“若是我能说谎,怎么会活的这么狼狈。”
“你帮我抓住她,我治好你的病。”
秭归的月光比别处都要来的冰冷,它照过的地方,都像是结满了霜,铺满了雪。他被绑着的右手,也被月光刺得有些发寒。
他说了声好,唤李轩辕过来替他暖了暖手。
张望舒伙同金陵第一侠盗,多次行窃,被收押进监,秋后问罪。
县衙门口贴的公告前,挤满了人,秭归百姓都不信张望舒能做出这样的事,但毕竟李轩辕是京城第一神捕,破案无数,让人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
现在敢站出来质疑李轩辕的也只有一人了,那人悄悄从公告栏前离去,消失于人群之中。
第二天,县衙的大堂案上压着一张纸,上面方方正正地写着三个字,
“明日至”
衙门上下,全部戒备。
翌日,太阳很大,晒得这些个衙役,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却也不敢休息片刻。
李轩辕过来,带了吃食和茶水,分给他们。
“吃完了都回去休息吧。”
衙役们不解得问了句
“那可是金陵第一侠盗啊,怎敢休息啊。”
“那可是金陵第一侠盗啊,快去休息吧。”
李轩辕打了个哈欠,回到里屋去打了个盹。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张望舒还活生生的呆在牢房里,李轩辕也睡了一整个下午,到晚上反倒睡不着,无聊的带着酒,几碟小菜,找张望舒去喝酒。
“你说她会不会不管我啊。”
“管不管你,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为什么?”
李轩辕没有回答,饮了一小盅,盯着他的右手瞅了瞅。
“你这手,真的要治么”
张望舒恨恨地握紧了拳头,回答的果断。
“自然。”
李轩辕与他碰了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也许是酒喝多了,李轩辕有些困意了,打了个哈欠,离开了牢房。
走了好远,他停下了脚步,轻喃了句。
“活的纯粹多好。”
吴欣兰是一定会来的,她该来,不过在李轩辕面前,她也绝对做不到悄无声息。所以他们两在牢房里相见了。
李轩辕有很多想问的,吴欣兰也需要拖延时间,于是他们聊了很久。
“不是说好昨天来的么”
“这种字条,之前找人写了不少,随手拿了一张,也不认得写的什么,所以干脆收拾好了才来。”
“收拾的时间不短啊。”
“比起秦淮河上那些姑娘们,还是快了些。”
“你现在还要带走他么?”
“自然。”
李轩辕打开了牢门,伸手示意,
“请便。”
吴欣兰进去,拉着张望舒的手,径直地离开了牢房。张望舒惊讶的盯着李轩辕,他想挣开她的手,他对着李轩辕吼着。
“大人救我啊”
“大人!”
“神捕大人!”
“李轩辕!”
李轩辕仿佛根本不曾听到一般,站在原地,动都不动。
吴欣兰就这么带着张望舒回到了自己家,
“我今天美么?”吴欣兰对着镜子轻梳鬓发,抿了口红纸,很满意自己的打扮。
“为什么?”张望舒有些失神的自语。
吴欣兰叹了口气,“涉世未深啊。”
她也不愿意和他在有所纠缠,也不愿在伤害他。就把各种原由告诉了他。
吴欣兰和李轩辕师出同门,都是盗圣孟亚书的弟子。
一个从了政,一个还是干着师门老本行。李轩辕答应以后若相见可放她一马。这些年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井水不犯河水。
吴欣兰这回来秭归就是想金盆洗手不干了,没想到上次偷了襄阳王的顶上宝珠,惹得他动怒,朝廷才派了李轩辕来捉拿。
“他是个信人,言而有信,你原本也是,不过你从此以后就不是了。”说完一记手刀劈晕了张望舒。
待他醒来已是三天之后,李轩辕走了,吴欣兰也走了。更让他开心的是他的病也治好了。不知道李轩辕最后拿谁去交了差,但在县里也特意发了公文表扬了张望舒一番,说他协助办案有功。
于是他在这里愈发受人尊重。
他去镇上告诉东门的卖猪佬,他老婆生了,拍着胸脯说替他看着摊位,然后拿着一扇猪肉就走。
跟王员外说他有一颗包治百病的灵药,只要一百两银子就卖于他,他往嘴里扔了颗糖豆,美滋滋地拿着一袋现银走了。
跟教书的陶先生说神捕那来的消息,朝廷要提拔他,只要去京城就能当个大官。乐的他当场把自己的私塾送于他,举家去了京城。
一年后,初六日,惊蛰。
李轩辕再次回到这里,带了一坛酒,找到了张望舒,
“慢些喝,酒不多”
“这酒叫醉生梦死,欣兰送于我的。”
“当初就不该找你的。”
“多喝些吧,反正你也醉不了了。”
.......
“我要走了,再见了。”
秭归城外的小山上,只剩下一个空酒坛,和一座矮矮的孤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