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转传”—— 无法再造的巴别塔和冰箱里的大象

本来是想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但一考虑到我脑子里那团毛线,就还是先写点吧。

考题落在由“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吗?答:大抵是需要的!但有时也不需要。合卷、养神。

好吧,我无意也无力替考生应题,只是出于好奇心和私欲来做一下自由式思维体操。


【题面中的陷阱】

题面一开始介绍“专”“转”“传”是三类文章(到此处岁月静好、大家各走各路,看着没啥毛病)但是画风一转,问你从“专”到“传”,必定要经过“转”吗?这就在头尾人为强行建立起一种逻辑关联,也难怪被网友批判有股子八股文的味道,但也正是这种似有若无、莫名其妙的关联,才更能激起思维的激荡,尤其中间部分的“转”(即题眼)给你松了个口子。

这里要对齐眼珠反复看,对“转”的释义关键词是“通俗”(对比“专业“而言)。凡是理解成“一键转发”的,就争取个字迹端正,态度良好,撒哟娜拉。

从“专”到“传” ,出题者给出的假定隐含逻辑至少有3个:1. “被广泛传播甚至传世”是好的 2. “被广泛传播” 与“传世”是递进关系 ,“传世”更好 3. “专”的目标是“传”。这三点之间又互有关联。

那些感慨法国高考作文题一看就好有写作欲望的网友们,可以和我一起来比较一下:他们的考题也是以问题形式出现的,特殊疑问句、一般疑问句都有,但他们的题面是否有隐含假设?如果有,他们的学生会不会以及可不可以从题面本身就开始思辨?

对于题面里的隐含假设,我的想法是:

“专”的目标不一定是“传”。因为有了题面里“转”(即通俗化)的释义,我们就可知“传”在空间传播范围上的界定就是要“出圈”,要抵达外行。所以学界内沟通用彼此听得懂的专业术语、字母缩略语、黑话、内部梗都是不用“转”的,那些知识、技能连同教育、职业背景是不需要额外花费时间精力成本去通俗化解释的,它们像是圈内的通用货币,保障了行事效率和专业人士感觉特殊的荣耀。

那什么时候“专”的目标是“传”呢?我觉得有以下可能性:A. 当专业知识/技能可以惠及普罗大众,需要科普,常见科学类、法律类、财经类等等,因为关乎大家的普遍利益或共同利益。这种需要大范围传播,需要“转” B. 关乎学科/行业本身的生存、发展、传承,需要外界给予理解、认同和财务支持。这种有它的目标受众,但也需要“转” C. 为了跨界、跨代协作共创,探索更多可能性。这种也有它的目标受众,也需要“转”。

除了空间维度,另一个维度是时间。“专”的目标是否一定是“传世”?这就更存疑了。在时间面前,专业创作者的智识、才华和寿命是如此单薄弱小。尽管知识分子对timeless, legacy这些词普遍都有种暗戳戳的执着(这点堪与政客媲美),但时代环境的变迁、学科自身的进步、人们价值观的转变、以及未来的不可预测性等等诸多因素还是会让大部分学者认清局限,专注当下。人们总说时间会大浪淘沙,倒是不见得,合理的未必是最佳的,留下的是金子也可能是劣币。至于什么样的作品会穿越时间留存下来,跟与真理的距离、人性的偏好、历史的循环、甚而是无法解释的随机性都有很大关系,这里面“转”也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而以“传世”刻意作为专业作品创作目标的,也许一开始就有眼高手低、不切实际之嫌。

关于题面的小结:

1. “专”是否真的需要“被广泛传播”得看具体情况。被广泛传播甚至都不是衡量好或坏的标准。

2. “专”是否需要流芳百世,这里面的可控性就更小了,甚至谈不上以此为目标。不管是文科还是理科。

3.既然对于有些情况,没有了“传”的必要性,也就不需要去阐释将其“通俗化”的方法论。要尊重他人的专业性、不要硬挤圈子、不要不懂装懂,更不要威胁别人三句话把一个理论给你讲清楚,还沾沾自喜于他人对你的向下兼容,要承认自己的无知与偏见,也要有度量容忍他们的沉默与傲慢。语言与文字的创造是用来沟通的,也是用来区隔的。我们注定无法用同一种语言再造巴别塔。

巴别塔

4. 我们需要警惕的不是专业人士不说人话、不接地气带给我们的自尊心受挫,而是专业人士知识霸权带来的种种隐患。这似乎是另外的话题——AI技术的普及给了普通人更多突破边界、自我成长、跨界学习的机会,它们也许可以默默进化为对话或是质询的勇气,至少有这个可能性。


【题眼要落在灰色地带才更好玩】

一个剧要好玩,就要有制衡,不能手撕鬼子一边倒。要更好玩,就要让你的角色丰满立体起来,没有绝对的黑白,各有来路,也各有难处。

从“专”到“传”要追求一种触达,你的传播诉求越明确,目标对象也就越明确,对“转”的诉求也就越明确。

“转”是一种手段,一种翻译手段,从精英往大众翻译、从专业往业余翻译、从抽象往具体翻译、从繁琐往简单翻译、从严肃往娱乐翻译。不管怎么翻译、“通俗”二字已经将它自上而下的翻译方向焊死了,这是一种消解掉了专业知识壁垒、上下文语境、文化差异、阶级差异,在大众认知最大公约数上作出的努力。至于这种努力的动机以及短期、长期影响我觉得是这个题目可以带来的最好玩的地方。

有时这种动机是正大光明且充满智慧的,比如医生给病人家属解释手术风险,此时TA的“转”就显得必要且富于同理心。同样是医生,当TA用平实的语言、亲切的笑容给大家科普健康知识时,一开始你还看的饶有兴致,甚至兴致勃勃地转给家人,但TA最后给你推荐了某一个医药产品,这时我们就要按下暂停键好好想一下了。这是信息差的游戏。

冯唐对于《飞鸟集》的翻译。原文:The great earth makes herself hospitable with the help of the grass. 冯唐译文“有了绿草,大地变得挺骚”。最俗气直白的反而最出圈,大家边骂边传,顺带比较了一下不同版本的译文,也顺带了解了下泰戈尔和他的《飞鸟集》。这是大众传媒的属性。

受友人影响,某年偶发兴致在Kindle上下载了《心经》来读,不长,但是我看不懂,连中文释义也看不懂,然后我就去下载了它的英文版,这一“转”,似乎有点明白了,还是英文解释的浅显直白啊。这是认知的边界。

我粉的一位电影类视频博主,科班出身,有知识有实践。讲解电影理论时喜欢冷不丁穿插沪语俚语,偶尔出口成脏,且要不经意地吐吐柴米油盐、为人妻、为人母的苦水。本人出席线下活动时美丽知性优雅。这是熟谙人设套路、巧妙化解人性之恶的高手。

你一定遇到过对“干货”极度迷恋的一类人群,不在少数。他们常常呈现出来的一种倾向是不耐烦Why或what,只对how(如何快速上手)感兴趣;轻视理论,自以为重视实践;可你让他们自己创造、自主实践又傻眼了,他们只对快速复制成功经验感兴趣。似乎在他们看来,大千世界里所有的纷繁复杂都可以且应该被浓缩成一套简明单一的操作指令。如同众所周知,把大象关进冰箱只需要三步。这是人眼之盲、人性之堕。

把大象关进冰箱

“转”本身是触达大众的必要翻译手段。但“转”与“转”之间还是有优劣高下之分的,无论是从信息发送者还是接收者的角度而言,取法乎上—— 而今各类社交媒体是个巨大的用来“转”和“传”的场域,算法更是会轻易把你关进茧房、拖入泥潭。可是也不可否认地,有些“转”不仅不会拉低你的智商、滋长你的惰性,甚至会引发你的好奇和联想,督促你去逐本溯源。现代社会让“效率”的地位前所未有的高,但它常常是与“美”冲突的。正确的道路也往往不是林荫坦途。我们现在看到很多文化名人、学界先锋纷纷下场,在“俗世”与我们相遇相谈,要珍惜机会,也要擦亮眼睛。

写到这里,对于考题我的答案还是维持不变,“大抵是需要的,但有时也不需要”。再补充两点:

1. “转”本身动机、质量可疑的话,那个“传”也不必去在意,数字而已。即便能够变现,也变不成真理。

2.前文已论述甚至“传”也不是必然要去追求的,分情况。不再赘述。

其实结论的yes or no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维练习的过程。

看到有网友说这个考题脱离实际,我不同意,我觉得很切合当下。也有人批它不适合作为高考题,这个我不置可否,听上去似乎是个关于教育体系价值观导向和普适性、公平性的问题。

以上仅为个人拙见,不负责任、仅供娱乐。

搁笔·夜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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