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新事

(一)

王维洛安静地坐在车里,轻音乐静静地流淌,仿佛这夜幕下的霓虹和匆忙的脚步与自己无关。

那是一个地铁站外的临时停车场,他的越野车停在一排轿车的中间,高大醒目,他想安然若是经过便会一眼认出他来。

车里放了香氛,王维洛伸向香烟的右手又缩回来。出门时王维洛在穿衣镜前里里外外审视了自己,一切都觉得清爽利索之后,又不忘涂了点香水在耳后,淡淡的草木香味低调内敛。安然应该会喜欢。她是个挑剔的女人,冷冷的不言语,可是王维洛是喜欢的。这么多年,一直忘不掉的,不是安然的冷,而是冷背后的炙热,焚毁了的灵魂,不得重生。

车窗外来来往往的男女。仿佛安然夹在中间,又仿佛不曾认识。这些年,她是不是变样了。

手机铃声响起,王维洛接通,按了免提。

“我到了,你在哪里?”

“地铁站东临时停车场第二排,你在出口处别动,我去接你。”

“没关系,我快到了”

王维洛下了车,步行到停车场入口处,看到安然穿着黑色大衣,提了包,踩着高跟靴直直的走过来。清清瘦瘦的还是原来的样子。

王维洛向安然招手,安然看到了向他走过去,看不见有多年未见的惊喜,仿佛天天见,见的都没了新意。

“抱歉,等了很久了吧,我一下班就赶过来,下班高峰期,赶了地铁人特别多。”安然把手中的包递给王维洛,跟在他身后轻轻地说着话。

“没关系,我今天不忙,对了你想吃什么,我们去找找吃饭的地方。”王维洛没回头看她。

以前,她也总是跟在他的身后,轻轻地安静的说着话,乖巧和柔顺的样子,会迷惑了很多人,包括王维洛自己。

“好,我们附近转转,找个地方坐一坐,这些年,你还是老样子”。开了车门坐下,安然扭过头看着王维洛,认真的说着,眼中有了笑意。

“嗯,你也是啊,哈哈”王维洛尽量显得气氛轻松一些,自己先乐起来。

“车里好香,透不过气,你个大男人车里搞成这样,什么意思?”安然捂着鼻子说。

“还不是为了见你不遭嫌弃,平时我的邋遢劲儿才懒得整这些?哎,我说,你咋现在还这样子,温柔点会怎样?”

“我对浓烈的气味过敏啊”

“噢,不知道,你看我今天帅不帅?是不是老帅了?你看我这围巾,红色的,喜庆吧?”

“哈哈,我见过自恋的,却没有见过像你这样自恋的。贱心不改哈哈”

“真没见过?说瞎话吧”

... ...

气氛活跃下来,王维洛和安然前一秒像陌生人一样,这一刻开始相互挖苦讽刺,七年流年,仿佛一切未变。

“我们去吃火锅吧?”安然建议,王维洛知道安然喜欢吃辣。

“好呀,你拿手机导航一下。”

“行”安然打开手机。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联系过我。”

“还能联系上我,真是奇迹。”

“是啊”

“不是没有想过,只是觉得,见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相见不如怀念。”

“说的也是。”

... ...

然后是安静,两个人就在行走的车里,音乐停止,开了车窗,寒意袭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雪”安然望着窗外。

“估计今年冬天没有雪了,来年吧”

“嗯”

安然不再说话,脸向窗外,神情游离。

“这些年你还好吧?”

“很好”……

王维洛停车在火锅店的门口。

安然呆呆的没有下来,看着窗外。

王维洛点了烟,烟火在暗影处一明一暗。

(二)

天还没亮,手机在振动。

王维洛整宿没睡,可能是肠胃受不了辣的刺激,一夜跑了好几次厕所,这会儿刚消停下来。

队里搭档刘旭明的,接通:“王维洛,别睡了,赶快起来,酒吧街闹事。”

“啊~~娘的星期天,能不能让老子歇一下啊”王维洛暴脾气上来,直接骂。

“你丫的又犯牛脾气,谁不想过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个星期天,哎~你说星期天长啥样?”

“啥样?鬼知道,老刘,我真去不了了,跑一夜厕所,都直不起腰来”王维洛的肠胃又一阵翻腾。

刘旭明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儿。“那行,你去医院看看,别拖着成了大病,你没了,我就是大队长了,哈哈... ...”

来不及挂电话,王维洛又冲进了厕所。

卫生间乱的不成样子。自从潘悦离开,有半年的时间了,除了刘旭明,没人知道。房间也是,冰箱里都空了,打开衣柜也空了的。原来满满的都是潘悦的东西。她走了,什么都没留下。

八十多平的房子好像停止了呼吸,空气像果冻浓稠压抑。其实潘悦在的时候也是这样。

饮水机上水桶空了,王维洛接了一壶自来水,插上插座,水烧开的时候,又找不到杯子,瞥见橱柜角上一只碗,拿过来,落了尘斑。拿开水烫了一下,倒掉,又倒上,差一点烫了手。觉得饿,又没有吃的,打开手机,叫外卖好了。

手机解锁后,才发现昨天晚上的给安然的发出去的信息窗口没有关闭。“到家了么?”上面写着,时间是22:31。并没有回复。

魔宙里老金和徐浪的推送昨晚也有更新,关于马家桥的全家灭门事件,虚虚实实的推送了半年,看着也过瘾,还有借鉴之处。实际中这个案子也一直没结,各种悬念,进展缓慢。

王维洛想起潘悦,两个人从相识到结婚有6年吧,一直没有孩子。开始是潘悦坚持丁克,说要过一辈子的二人世界。王维洛爱她,觉得丁克也挺好,再加上工作的原因,危险性也极强,以后若有什么意外,留下潘悦一个人带一个孩子,也不放心。

结婚那天圣诞节,婚礼上潘悦笑颜如花,美的不可方物。局里连传达室的老李都去了,连夸王维洛有福气。潘悦的亲戚朋友也一大波,轮番的灌王维洛。高兴啊,酒喝多了。还好没有丢丑。

婚后甜蜜了好一阵子,王维洛觉得和潘悦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了。

直到潘悦的32岁生日那夜,王维洛带了玫瑰和包走进潘悦订下西餐厅。

过程很平淡,说完祝福,吃饭,饭后王维洛结账的时候,潘悦拉着他说:“我结吧,钱都在我这里。”

潘悦结完账回来,说:“维洛,谢谢你爱我这么久,我不爱你了,我们分开吧,这个还给你。”说完把王维洛的工资卡和无名指撸下上的戒指一起推到王维洛面前。

王维洛说:“丫的,不要开玩笑了,回家睡觉”。

觉一直没在睡成。潘悦收拾了自己的衣物,塞到车里开走了。

有时候生活和爱情就是一个谜,想千方百计的揭开谜底,却徒劳无功,不知道为什么过得好好的会分开。

刘旭明说都是没有孩子闹得。王维洛说是尊重潘悦的意愿啊。刘旭明说都是惯得。

后来刘旭明又说,在区妇幼保健院给孩子看病时,看见潘悦的车,远远的穿着防辐射服的潘悦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拥着,进了产科门诊。

时隔半年了。王维洛憋屈的很,仍得不到出口。

有一日忽然想到安然。结婚前给安然发了请帖的,她没去,婚后就没有联系了。

他想找人说说话,好像又不知道找谁,或者寻求一个安慰,这个安慰除了潘悦,也只有安然。

可是安然现在干什么  结婚了吗?或者男朋友又换了好几波吧?

她总是那副冷冷的样子,还那么多人围上去。王维洛知道,他和安然也只是比较聊得来的朋友,或者比朋友深一些,别的什么都不是了。

昨晚俩人一起安静的吃了一顿饭,什么也没说。

王维洛不知道问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安然也一样,什么都没说,埋头吃饭。

后来,走的时候,王维洛说:安然,潘悦离开我了。

安然停了脚步,五秒钟后回头看他,应了句:哦,我知道了。

然后朝他挥挥手,拎着包裹着大衣进了地铁入口。

(三)

安然走进小区大门的时侯看了看表,夜里11:05。

这块表还是去年情人节那天周青鹏送的礼物,后来周青鹏离开的时候,安然把所有关于他的一切都清理出了这所房子,除了这块表。

这块表她太喜欢了,一度怀疑自己爱它胜过周青鹏,表盘上除了浩瀚的蓝色星图没有任何数字,那两枚指针一前一后孤独的旋转。“它是我的,”安然接过来第一眼看到就是惊喜的,“它就像是为我而生的呢!”

那一晚,周青鹏和安然都喝了酒,然后就疯狂地做爱,从餐厅到客厅到地毯到沙发再到床上,缠绵不停息,婚后五年每次性爱都是一场淋漓尽致的角逐,这是静默的安然的释放生命的出口,只是这晚周青鹏情到浓处,咬着安然的耳朵喘息:然然,给我生个孩子好吗,生个我们的宝宝。

安然做不了母亲的。

当初周青鹏看到那一堆检查化验单据时是不在乎的,他把失声痛哭的安然紧搂在怀里说:然然不哭,不要孩子多好,我有你就足够了,每天都是性福生活啊。

安然是感激的,也是愧疚的,正是如此,人前安静冰冷的她在床却像一团火上让周青鹏烧的欲罢不能。周青鹏说爱死了安然,这一生有她足够。

安然也信了,她也认为周青鹏有她就够了。

安静进了电梯,按下了十二层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合上,只有安然一个人在,四周空间封闭的像一座孤立的海。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有信息提醒,打开是王维洛发过来的:到家了吗?

安然盯着手机出神,等电梯到了十二层,门开了又合上那一瞬间,她夺门而出。

她没有回王维洛的信息,千言万语却不知道回什么,手指也没了按键力气。

找到钥匙开了门,然后重重地关上锁好。抬手开了灯,把包放在玄关柜子上,挂了大衣,高根鞋脱掉整齐地放进鞋柜,光着脚丫子踩在地毯上,很放松。屋子不大却是北欧极简装修风格,一个人生活着,简约干净得不像话。在这个私人空间里,安然像一只栗色小野猫,慵懒地倒进沙发里。任音乐肆意淌泄,静静地闭上眼睛,进入自己的思维深处。

七年前那个十二月,收到王维洛的结婚请柬,婚纱照上面一个女子阳光透亮笑颜如花,是王维洛喜欢的类型。署名潘悦,潘悦这个名字,自那时候落在安然的记忆里,那个叫潘悦的女子,被王维洛视为珍宝,小心翼翼的收入囊中,然后向全世界高调宣布:王维洛爱潘悦,一生一世。

安然在这份真诚的爱情前面,是祝福的,她祝福王维洛如愿,所以不想让这份不清楚的情感缠杂在其中不明不白坏了好日子。她没有到场,也悄悄地把王维洛的所有的联系方式一键删除。

这样一座城市里,有两个人,相互喜欢着,却谁也不点破,于是这座城便成了两个世界。

后来安然遇到了周青鹏,这个干净俊朗又阳光的大男孩,热情地融化了安然,高高大大的他总是喜欢一把瘦瘦小小的安然拉到身边,宠爱地看着叫着然然、然然。这是安然喜欢的样子。

安然以为她们的爱情是坚硬的,就像手上的婚戒一样。

直到有一天在办公室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她说:安然,约个时间我们聊聊吧?

电话里她的声音很清脆爽朗,安然能感受到手机那端她温暖真诚的笑容,好似认识了很久的老友,长时间不见,想念了,于是约出来一起喝个咖啡渡个美好时光什么的。

安然轻快地说:好啊,这周日下午吧,地点你定。

那个咖啡厅的格调安然很喜欢,坐在窗边雨幕下的那个女子背影也很喜欢。她站起来和安然握手,手腕上的蓝色星图腕表和安然的宛如姐妹。安然心里开始疼,她把自己的思维沉浸在这疼痛里,便疯狂想念出差上海的周青鹏。

安然说:‘’仿佛在哪里见过你的,你,叫潘悦?‘’

她说:“青鹏都告诉你了?”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他不会说的,如我是他,我也不会说,我见到你就知道他一直是爱你的”

——“谢谢。”

安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谢谢来,她不知道谢谁,谢谢周青鹏对她的爱?谢谢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对她的温和?还是谢谢自己的坚强大度不失分寸?

一杯咖啡喝完了,安然买了自己那份单。走前对潘悦说:‘’我要周青鹏自己决定,尽快,让他亲口告诉我。”

潘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问:‘’你,认识王维洛?‘’

‘’不认识,‘’安然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

安然强忍着泪水头也不回径直走出咖啡厅,出门时险些摔下台阶,脚腕一阵疼痛,疼得安然再也止不住眼泪,汹涌而出... ...

一周后周青鹏给她发来信息:对不起,然然,潘悦已经怀孕了。

区民政局的门口,各自手中拿着的绿色证书,两个人相拥哭的一塌糊涂。周青鹏净身出户的,什么都没带走,安然退下婚戒给他,他不要,安然见他执意不收,于是便用尽力气抛进马路对面的湖里,连同对周青鹏的依恋也一同扔进深不见底的湖水里去。

安然以为一切不去刻意提起,便会无波无澜安静渡日。然而三月后,接到王维洛的电话。

王维洛说:‘’安然,约个时间我们吃个饭吧?‘’

电话里他的声音很忧郁,安然能感受到手机那端他抽着烟面无表情的脸,这个认识了很久的老友,长时间不见,想念了,于是约出来一起吃个火锅喝个小酒渡个平静的夜晚什么的。

老刑警王维洛,想找到安然非常的容易。

安然说:‘’好啊,这周下午吧?地点你定。‘’

这顿饭,隔着个热气腾腾的鸳鸯大锅,谁也看不见谁的满腔心事,一红一白的太极阴阳,很是好看。

分别的时候,王维洛送她至地铁入口说:‘’安然,潘悦离开我了。‘’

安然停了脚步,五秒钟的时间,扭过头看着十米之外的王维洛,面无表情的回应:‘’哦,我知道了。‘’

然后朝他挥挥手,拎着包裹着大衣进了地铁入口电梯... ...

这座城,每一天都有太阳升起的欣喜,也有夕阳西下的忧郁。对于这么一群人,悲伤的真相不是重要的... ...

愿所有人,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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