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香菇的日子

        这几年家里再也没种香菇了,忽然无比怀念那些香菇的日子。

        山里人一旦不种香菇,似乎连年都过得空落落的。种香菇要赶在春暖之前,若是往常,每逢过年是山里人最忙碌的时刻了。

        八百里伏牛山,人均一亩三分地。除了外出务工,种香菇是最好的营生。山上不缺的是树,山里人不缺的是力气。种香菇要十几道工序,每道都极费力气。一旦一家人决定种香菇,从年初到年尾就别想闲了。

        早些年种香菇,需要把几百上千棵树从山上锯倒,一一扛回家,堆在院子里,然后请人来用机器粉成锯末。树当然是越粗越好,这样才能一棵抵上两三棵,粉起来也带些劲儿。但是下山就极费力气了,明明压得咬牙切齿,却宝贝似舍不得扔掉。大人们却不同,一根木棍往肩上一撑,扛着就下山了,飘飘荡荡的。有时连木棍都不要,真不知哪来的力气。

        粉锯末往往是一整天。从早到晚得把树往机器里喂,等着它吐出来堆成一座小山。一天下来,灰土灰脸的,脖子里、脚底下总是不经意钻进些粉末,一混入汗水,又黏又痒。锯末粉完,未等歇下几天,就到了拌料的时刻。需提前买来几时袋上百袋麸皮倒在这小山上,等着一锨锨拌匀,然后倒个地儿。待到晚上一看,又是蓬头垢面。

        浇上水,没停上几天便到了最紧张最繁忙的时刻。该请人、请机器装袋上炉了。七八个人围着堆好的小山,机器在中间嗡嗡作响。只要不停电不出故障,又是响上一天。人在其中随着机器转,像上了发条,设了程序。两个男人在机器旁,一个抡锨、一个压袋,再将机器吐出来的袋子分给周围扎袋的。熟练的扎袋封口、审袋,然后上垛。小山没了,整整齐齐的豆腐块起来了。

        这其中等到主家喊一声“该吃饭了,吃完再干”,闹哄哄的场面才停下来。一群人拍拍屁股,搓搓手,走向静置已久的脸盆。回头往桌上一坐,各自说笑开来,又是一番热闹。等机器再次停下来时,往往月亮已经出来了,迎着黑,一天的任务总算完成。可以长舒一口气,伸伸懒腰,然后各自回家。

      若说这一天围着机器了然无趣,倒也不尽然。多半主家会为做饭、供料吵上几句,算是调节。倘若主家今年心一狠,想冒一冒险,发个财,种上个五六万袋乃至更多,帮忙的、换工的、挣钱的都要跟着遭罪一番。为了一天把活干完,免不了要开工早些。数九寒天,凌晨三四的凉风一吹,保你激灵一整天。到了晚上,看着肿起来的手指,打死你都不愿明天再去第二家。走之前,当然不忘骂上一句“鳖娃儿哩,今年看来是要发大财”。至于能不能发,谁知道呢?只能年初拜神时多烧几柱高香。

        装完袋,该烧炉了。拉来蒸汽炉,烧上个三天三夜才算消停。遇上过年的话,一家人倒是省了熬年夜,围着炉子守着就是了。出炉同样用不了多少人,一家子基本就够了。不过是成垛的袋子挪个地儿。无非到了接种环节才需要人帮忙。一群人在棚里或者接种箱前待上几天,将菌丝塞进袋里,等着发酵。剩下的搭棚架、转运上架、输水、掰香菇、剪菇腿儿、烘干晾晒,直到等人上门收购,完全由一家子搞定。而一年围着香菇也就悄悄过去了。

        又到年底,该是核账的时刻。这时难免从谁家传出来一些争吵。

        “说了不让种不让种,你他娘哩还非要种,老子出去打工也比这累死累活强得多”。

        “不种?你以为我想种,还不是不想闲着,趁着你出去自个也在家能挣点。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哪一个不要钱”。

      “妈哩,一年就挣这一点还赔了,还种啥”

        可到了第二年,在邻居的调侃中,说不种的又种了起来。直到近些年,才发现种的人真正少了起来。不知是买锯末的成本太高,还是行情不太好。明明经过了二十多年,已经机械化了许多,需要的力气也越来越少了。

        至于继续种的,究竟要种到什么时候,或许是孩子上完了学,或许是孩子结了婚,在城里买了房,或许是新盖起楼房,买了车。而不种的,也许他们真的不会再种了。岁月的折痕让他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哪怕政府一再鼓励,喊着脱贫扶贫的口号,村口挂着大大的“十里香菇长廊”的牌子。

        我知道,这里的人从来没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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