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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恋者的自娱自乐
如您所看见的标题,我亲爱的读者,接下来我将坦白一桩事实。尽管这真相的确无足轻重,并且无人在意,但是,我不想再欺骗自己。我已经厌倦了这场伪装游戏,所以,是时候将这秘密分享,用最简洁的言语朝世界宣告——其实我并非罗讷。
罗讷是谁?你们会问。
但是拜托,我的新读者们,请不要这样问,即便你们有很多疑惑。否则,就好像你们家的蚊帐突然朝你坦白,啊,想不到吧,其实我是用纱窗做的。你却扫兴地说,天呐,蚊帐竟然会说话!我知道这类比可能有些不恰当,不过,这和我要给你的忠告有着相同的主旨:不要做那种破坏氛围的家伙。你们应该惊讶,什么,你居然不是罗讷。然后你们再问,罗讷是谁。这样的喜剧效果会更足些,尽管这种桥段好像被用烂了。算了,到时候我会删掉这段。
罗讷是谁?你们会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罗讷是谁。这样的喜剧效果会更足些么?我确实没有欺骗读者,因为你们所说的罗讷和我所说的罗讷完全是两回事。你们是没听过罗讷这名字,我则是不知道使用罗讷这账号(笔名)的那位的真实身份。真是的,你瞧,我害怕你们看不懂,所以开始解释笑话了,这是罗讷老师绝对不会做的事情。
或许你们还会有其他疑问,不过赘述实在是太费时间了,接着我会朝你们一一坦白。
首先,我要解决的问题是,罗讷是谁。我需要帮助我的新读者们快速建立起对罗讷老师的认知。尽管对读者来说,去读罗讷老师的小说肯定是最能了解他的方式,但是我相信很多读者是不愿意去花时间读罗讷老师的小说的。毕竟他太私密、太自我,爱堆砌漂亮的词句探讨虚假的高深概念,总是造成阅读过程的不适和尝试阐释的绝对失败……看到这里,你们可能会以为罗讷老师是我的仇敌,恰恰相反,我实在是太爱他的文字了,所以为避免他遭受攻击,我在故意暴露他的缺陷,筛掉不适合他的读者,这何尝不是我的庇佑?
现在你们知道的事实有:1.罗讷是位小说写作者,2.我爱着罗讷。
然后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个重要的时间:2024年9月22日20时43分27秒。那时起我开始接管罗讷老师这账号(笔名)。所以,《爱的观念》及其之前的作品是罗讷老师写的,自《DS&L·S》之后,便都是我的手笔。罗讷老师的老读者们(如果真的有的话),你们能看出来么?当然,这里我要说明的是,《群情激愤》和《造梦者与逝去之梦》都是罗讷老师的作品,只是他曾经不满意删去了,我不过是整理后再发出来。我的私心是,这样真的假的混着发,估计大家就不会发现了。事实证明,我的筹谋很成功,的确没有谁怀疑过我不是真正的罗讷老师。现在你们知道这秘密,就可以试着对比我和罗讷老师之间的文风差别。
细心的读者或许注意到,曾经缄默的罗讷会给自己之前的作品写很长的评论。现在你们该醒悟过来,其实这不是因为没有读者注意,罗讷老师最终寂寞得精神分裂自娱自乐,而是我在给罗讷老师写长评!像我这样对罗讷老师极其熟悉的读者可能会知道,他曾经在《皮纸血墨》里借诺勒的嘴说过这样的话:“作者绝不该带着日常身份进入读者的视野,这样会破坏他们对作品的体验。”尽管这是虚构作品里的角色台词,我还是觉得,这多多少少是他心言的真实倾吐。所以我在给罗讷老师写评论时,用的都是狂热的写作者身份,为尽量不违背他的原则,不惜将他塑造成自恋狂的形象。现在,他能够沉冤昭雪。因为我告诉你们,是他最狂热的读者在为他撰写评论。但是,我还是想知道,有没有老读者真的以为是罗讷在剖析自己的创作意图呢。啊,如果你们这样错认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等等,但是,罗讷是谁。你们会说你们知道,他是位小说作者。不,我觉得这还远远不够,全世界有那么多小说写作者——在这时代,随便是谁都可以在自媒体发表小说,就像在游泳池里多吐一口唾沫——你们怎么将罗讷老师和其他写作者区分开来呢?当然,如果不想知道更多,觉得我是在胡说八道的读者,确实不必再继续阅读。唯有对那些真正对我、对罗讷老师感兴趣的读者,我会将这秘密层层揭露,就像撕开廉价烤鸭的赠品卷饼。
在这之前,我要请你们回到最开始的部分,讲讲我是怎么看到罗讷老师的文字的。借用那经典的台词:这世界有那么多写作平台,写作平台里有那么多写作者,为什么我偏偏看到的是他?确实,我承认这世界有所谓的缘分在,或者说,是我们将这种浪漫命名为缘分。总之我有那种习惯,就是所谓的猎艳。我会在很多平台扫过很多的文字,就像他们说的扫楼那样,不同的是我真的仅仅是扫。我不会看很长时间,不会细致地检阅过每个文字,因为很多文章粗粝的语言就足够将我劝退。我总是很难碰到真正喜欢的文字,即便真的遇见(当然这种事情发生过,不止一次,所以为什么要用即便),我同样不会有耐性读完,这便是我的缺陷——不能做到真正的专注。不过,聪明的读者可能猜到,唯有那位写作者,是为数不多不算名家但我仍能读完他文字的。你们应该能够想象俗套言情剧里一看便知最后会结婚的男女主角首次见面时飘着花瓣的正反打镜头,不过,毕竟罗讷老师对我来说只是虚拟的形象,同时我不爱那种表层的浪漫,所以这里的镜头应该对准罗讷老师的头像。那随性的涂鸦,关在笼里发黄光的灯泡,将冰冷而荒诞地据满整片镜头。这镜头将会缓缓拉远,拉远,就仿佛世界变得越来越大,最后他的头像会如同定格在墙壁的遗照那般,微不足道。
我觉得我看见罗讷老师的文字这件事,我讲得足够清楚,但是更多读者遵循着传统的观念,认为我还应该讲清楚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们,时间是在2024年的夏夜,大概是罗讷老师将《套作》发出来之后,在《乞巧》发出来之前的这段时间,地点在我最爱的床,起因正是我在猎艳,经过是我随便翻翻,看见了罗讷老师的那篇《替身》。这点好像重要些,我会展开讲讲,感谢读者们对我的提醒。其实所谓的替身早就不是新鲜的概念,博闻强识的读者或许看到这题目就能想象出小说的展开,这很正常。我说实话,罗讷这名字同样没有太大的诱惑,我想到的只有法国的地名,好像没有其他含义。可是我还是点进他的文章,鬼使神差。在这种任何选择都没有明显后果的时刻,便最接近所谓的命运,罗讷老师在《皮纸血墨》里同样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我对这篇《替身》的偏爱,你们可以去看我留的评论,我就不多赘述。结果就是,我无可救药地爱着罗讷老师的文字。
所以其实现实生活里的相遇根本不像虚构作品那么凑巧,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没必要为其增添或神秘或浪漫的色彩。什么,我的读者有些失望,难道我没提醒过你们这是非虚构作品么。现在提醒还不算太晚,注重故事性的读者,你们该退出了。这篇不过是我对自己行为的剖白,顺便缅怀罗讷老师的文字。啊,在写作私密化这方面,我真是完美继承了罗讷老师。
现在你们该知道的有:1.罗讷老师是位小说作者,2.我爱着罗讷,3.我曾经冒用过他的名字。我正尝试将1和2之间的空隙补足,即我为什么喜欢罗讷这位小说作者,尽管我说的好像都是他的缺陷。对此,我要说,请去看我伪装成罗讷老师给那些文章写的评论。我文字里的激情是很明显的;但是细致的读者可能会察觉到,伪装本身同样带有迷醉的激情。
接着我将要讲讲我和罗讷老师的交往。你们看到,在今年之前,我从来没有在罗讷老师的文章底部留过评论,可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和他没有交流。我太胆怯,所以不敢在公共场合出现,害怕我的解析被他否定,被深谙阐释之道的批评家嘲笑,即便是他的漠视,也会使我备受打击。当然,我继承罗讷老师的账号(笔名)之后,事情就完全不同。那时我披挂起象征作者权威的披风,便能将那些恶言恶语全部隔绝。毕竟在群众眼里,作者的意见就足够将阐释者的勤勉尽数推翻,就像父母总是掌握着孩子的绝对话语权。说回当时,我总是通过私信给罗讷老师留言,每词每句都反反复复地斟酌过。这就意味着,在你们所看见的这些漂亮词句背后,都有着逝去的,被榨尽养分的孪生同胞。对不起,这想象实在太漂亮,我忍不住放进文章里,这同样是罗讷老师遗传的浪漫病。不过当时的斟酌不是这种斟酌,那时我要营造出的氛围是既不会使罗讷老师被我的热情压倒,也不会觉得我太过冷淡、太过愚昧,这种焦虑和他《皮纸血墨》里,邱路沈给诺勒发私信时的心理是差不多的。所以,我怎么能忍住不去想象,罗讷老师曾经像我这样狂热地爱过某位作者?他对我的私信同样冷淡。后来我知道,他的冷淡反倒是因为他想得太多,取舍不好该用怎样的态度对他摸不清的读者,便以最稳妥的正式语言回复。我能理解,我当然能理解,我们正在复现他的小说。当虚构真正渗透进现实的时候,我怎么会不感到激动呢?我觉得我和他很像,所以能这样爱他。
有些读者可能该批评我的讲述。他们会说,你应该让故事讲故事,让故事发生的场景尽可能地呈现,而不是用你的独断在故事的画卷摹出拼图的裂痕。那是教给初学写作者启蒙技法,并非金科玉律。而且,我还要说多少遍,我讲述的是真实的事件,不是编排的故事。难道写作者没有用最简单、最直率、同心灵连接最紧密的语言还原现实的自由么?
如果你觉得有,如果你愿意接受,那就继续听我说。哈,请想象刚刚那段是什么样的语调。缥缈的话语随真实的热流冲击着你的耳道,你最敏感的耳垂,就像魔鬼在诱惑,往你的体内播撒酥痒的、你却永远挠不到的某种草籽般的幻觉。
阅读是危险的,请时刻谨记。
我爱罗讷老师,爱他的所有文字。虽然我不明白我爱着的是他,还是他的文字,或者是某种将两者糅合的想象?我爱《奥尔维萨古堡之秘事》的青涩和矛盾,我爱《谬爱》里的自我讽刺,我爱《幻影》的绝对孤寂,我爱《厄科》里的极度自恋,我爱《死亡进行时》里的悖论宣言,我爱《吞噬》里的焦虑和喋喋不休,我爱《着魔》里错位的爱,我爱《身体艺术》里满是情欲的凝视,我爱《误失后一夜》不成熟的拟古,我爱《皮纸血墨》里极端的冷峻和狂热,我爱《替身》里的情感纠葛,我爱《套作》里的禁忌之恋,我爱《乞巧》里对诺斯替教的粗浅复写,我爱《爱的观念》里纯粹的语词和迷惘的爱。当然,还有《群情激愤》里锐利的文字游戏,以及《造梦者与逝去之梦》里满是克制的爱和庄重的追念。但是,我清醒地知道,这些并不是组成罗讷老师的碎片,恰恰相反,是这些将罗讷老师的灵魂分解。
那么,接着我要讲的是罗讷老师的组成部分。是的,倘若没有深度剖析过罗讷老师,我该怎么写出能够以假乱真的文字?我很爱这篇《郁金香的培养方法》,唯有这篇最接近罗讷老师风格。不过,在这之前,我要先讲述我是怎样得到罗讷这账号(笔名)的。我记得那是场迷离的夜,我正像往常那样躲在被褥里,拉起窗帘,听着雨碎在玻璃的、那种很容易联想到昆虫的动静。漆黑的房间里唯有屏幕的幽光,所以当时的情景就像梦般迷离。我不记得具体是哪天,大概是,不,有聊天记录。是的,是2024年9月16日晚23时47分,自我给他发私信起正好过去了三十天,连时刻都分秒不差,难道这还不够说明这是罗讷老师的有意设计么?开始时他和我抱怨,说他不能再自文字里找寻到激情。我本来以为他是来和我诉苦的,所以很高兴。当然,这高兴不是因为他的苦恼,而是庆贺我们的关系更近。但是,我实在不擅长安慰。我很羡慕那些能轻易将安慰话语说出口的家伙们,这表示他们至少还相信安慰是有用的。在我看来,苦恼、焦虑、恐惧、迷惘这类心境是抗拒外部的,喜悦不能将其冲淡,述说更深、更沉的苦难同样不能将其覆盖。罗讷老师能理解这些,我确信,他也知晓将悲伤的心境强加给健全的心智是种折磨,所以他很快就用行动安排替换掉情绪输出。在这期间,即便我察觉到这些,我还是没告诉他,他的焦虑、他的悲伤同样唤起我的那种心境。我想象出我们抱头痛哭的场景,但是,既然他先哭泣,那我便不得不扮演双生子里更坚强的那位。我揽过哥哥的身份,夹在悲伤和不知所措间,模仿着那些我所熟知却绝不相信的安慰话语。回看我的文字,轻柔、短促,就像在轻拍他的脊背。啊,但是光看轻拍的特写,不会觉得这动作是种冷淡的刑罚么?难道是我失效的安慰将罗讷老师推进深渊么?不,我对罗讷老师的爱是那样真诚、那样纯粹,没有掺进任何嫉恨。因为如你所见,常年躺在床褥的我是慵懒的,怎么会在不必凝神苦思就能享用到绝妙文字的幸福之茧里,咬破安逸的丝线呢?
9月17日凌晨1时43分,罗讷老师忽然和我说,他将不再写作。
啊,我知道,你们肯定很好奇促成这转折的原因是什么。可是很抱歉,没有经过罗讷老师的同意,我怎么能将这些私聊的内容公开呢?我现在联系不到曾经的罗讷老师,所以还是继续听我讲述,前提是,你们还没有失去兴趣。
罗讷老师不继续写作的原因是完全不具有戏剧性的,所以我不想提起。不过,聪明的读者应该很轻易地就能将我的歪理小说《理发》和这桩变故联系起来。是的,就是这没有任何美感,没有任何独创性的原因,将罗讷老师和他最爱的文字分离。他们说这是断奶,是成长的必要阶段。我本来想要反驳,然而,对着罗讷老师反驳他不认可的理论,其实同样是场荒谬的闹剧。虽然我这么说,最终,我还是表达了我的观点,因为这会使我们之间系起宿命的纽带,就仿佛偌大的世界里,唯有我们能心意相通。黑暗里,我的心跳得很快。
罗讷老师的意思是,他想要有谁能够继承他的写作。他希望后继者能够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使得罗讷这名字成为永续的传奇。他为什么突然和我说呢?我想无论是谁都能领会他的意思。但是我还是问他为什么,当然,我问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我。我从来没有过任何撰写文字的经验,当我还是学生时,我的作文是平庸的代名词。吊诡的是,我的语文成绩不错,这是我学生时代为数不多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没有和罗讷老师说这些(读者们,你们知道的是罗讷老师都不知道的秘密),因为我很好奇他的判断,并且祈祷着,不要真是他找不到其他值得托付的读者,最后想起我。尽管他之前抱怨过,他身边姑且能够称为朋友的不能理解他的文字、他对文字的偏执和迷狂,他感到孤独和痛苦。然后,我看见白色的屏幕里冒出赞赏的文字,熟悉,却不是环绕在我的头像边。在凌晨3时7分,罗讷老师说,他从我的私信评论里能看出我对他文字的着迷,这是最重要的;其次,我的理解和罗讷老师的意图是极其接近的。虽然,他补充,这并不是文学里该用的评判标准,但他的眼被泪水糊住,那因被理解感到的狂喜,是自酒神边的酒桶里流涌出的佳酿。他慷慨地将窃来的美酒斟满我盛宝石的容器,在这里我愿意用那亵渎但是亲昵的类比,即吃皮杯;如果要更高尚些,就是普罗米修斯盗取火种的故事。总之,屏幕里,罗讷老师头像里的灯泡仿佛太阳般明亮。
我愿意,我说,心里确信这是崇高的奉献。当时我还不知道写作是这样摧毁灵魂的事。
当时我还沉浸在成为罗讷老师的狂喜里,很自然地,想起他的那篇《皮纸血墨》,庆幸着不需要通过那样残酷的杀戮完成身份的替换,甚至没有接着问他继承的方法是什么。好在罗讷老师保持着理性,这和他迷幻的文字很不相称。其实他的日常语言很俭省,非要形容的话,可以尝试参照那些机械生命。他交代得很迅速,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这说明他很早就在计划这场身份的继承仪式。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是之后不断回味这雨夜时品尝出来的。他的心情大概就像雨的味道,我的读者,雨是什么味道的,你们尽管想象。他带着那种谋杀者的冷静,说会将他的手机邮寄给我。是的,他的手机。既然决定告别,就不该留任何会勾起思念的纪念品。他这样用红布擦着锐利的刀锋,口吻淡漠得就像正在凝视着罗讷的遗体。我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后悔,也不知道他现在会不会每天都来这平台徘徊,现在想想,这种想法真是可笑,就像死亡,意识消逝之后,这世界对他而言不复存在,为什么还要费心考虑所谓的不朽?不过当时,我对待他就像亚伯拉罕对待那至高的存在,满怀感激地将他这些慷慨的捐献看作恩典和试炼。我捂住浸满凉意的左胸,害怕会在罗讷老师之前逝去。
……这样你会看到我相册里的过去,看到我使用过的软件,看到我没有写完的文字,你会看见所有组成我的部分,然后,你就能成为罗讷,使罗讷成为传奇。当然,你要是不能做到,或者想要自成一派,同样没有关系。我只是觉得唯有你能够理解我,所以,我愿意将真正的我坦露在你面前。请将这沉重的爱当成馈赠,而非负担……
问问你们自己,如果你们最爱的作者这样同你们敞开心扉,难道你们不会因为即将到来的冒险而感到紧张和欣喜么?那种冷热交替的畏惧与颤栗!
就这样,我在9月21日的日暮时分收到罗讷老师的手机,没错,就是他在《幻影》里提到的日暮时分。我现在仍然记得他漂亮的词句,甚至能轻易地背诵出来:……赶在黑夜之前,赶在灯光亮起之前,赶在人们回到居所之前——这是被遗忘的时刻——唯有这时,行色匆匆的疲惫人群不容易察觉,他们将会忽略。蓝得灰暗的世界格外沉静,这种沉静并非夜的绝对静默;各种噪声都恰到好处,足以掩盖那精准的谋杀……是的,我兴奋得就像是我将罗讷老师谋杀,而这秘密没有谁会察觉。他的手机是很体面的品牌,不是很旧的款式,看外观大概还没用到两年。我的指托住冰冷的机身,想起棺椁,想象着罗讷老师指的温度,想象着我的无名指是否精准地踏进他的无名指留着的印痕,直到机身捂得像冬天的被褥般温暖。黑暗的屏幕映照着我的脸,啊,你这魔镜,告诉我,罗讷老师和我谁更美丽?
罗讷老师没有留任何可能暴露他容貌的线索,他的相册,包括隐藏相册,都像我对他的认知那般干净。我的读者,你们难道没有根据文字想象过写作者的容貌么?这是非常有趣且不具备任何威胁的游戏,但是我不推荐你们在我这里实验,因为无论如何,你们推断出的都会是罗讷老师的容貌。他在我的身体里复活。我警告过你们,阅读是危险的。可是当时,天真的我确实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不过是想要印证我的猜想是否正确。说实在的,难道罗讷老师没有意识到,手机卡是捆绑身份信息的么?如果我想,我能够查到他的姓名,看到他的容貌,甚至是他的地址。当然,其实快递盒就留有他的地址,我们之间相隔不过70公里。然而那时我的心里忽然涌起某种恐惧,害怕他不符合我的想象,那么支撑着我的信念便会崩塌得支离破碎。简单来说,就像你们忽然发现爱写漂亮语词的我有着难看的脸。倘若如此,难看的印象就会溶解到字里行间,届时我的文字在你们眼里就像酸臭的秽物,不管怎样都没办法再现曾经的美感。所以我放弃对现实真相的探寻,转而钻研起那些无害的想象。
罗讷是谁?组成罗讷老师的秘密,就藏在那堆满书籍和胶卷的绿色软件,因为梦里所见里的事物,同样是该在梦里寻得的。在开始写《奥尔维萨古堡之秘事》前,他总共观看过763部影视作品,阅读过156本书籍。这数字其实不算很大,但是对没有基础的我来说,的确是像游乐场里的大摆锤那样足够望而生畏。我尽量分析他的观影和阅读偏好,尝试用最短的时间,以最功利的方式去趋近罗讷老师。我首先筛掉的便是那些盘踞各榜单的公认优秀作品,譬如《肖申克的救赎》《教父》,还有《当幸福来敲门》《阿甘正传》这类影片。我自作主张地将这些普世佳作从罗讷老师的组成部分里剔除,想必他是会默许的。他的口味其实不算独特,相当平庸,就像所有爱附庸风雅的中产阶级,好像真的对艺术抱有某种痴迷,甚至是献身般执著的追求,却没有真正认识到艺术是什么。当然,我不可能将罗讷老师的配方完完整整地告诉你们,尽管你们大概率没兴趣也没耐性研究他,我还是得排除掉任何可能存在的威胁,就如同我说的,我在庇佑罗讷老师,同时,是在庇佑我自己。
但是,为了方便你们理解,我将最罗讷老师最主要的配方罗列:埃里克•侯麦、弗朗索瓦•欧容和伍迪•艾伦,奥斯卡•王尔德、埃德加•爱伦•坡和鲍里斯•维昂。值得关注的还有些惊悚恐怖类的影片或书籍,譬如斯蒂芬•金的《它》,或者约翰•卡朋特的《月光光心慌慌》、克里夫•巴克的《Hellraiser》。我觉得这些是组成罗讷老师最重要的部分,同样是我为成为罗讷老师所观看的大部分作品。我在WPS里还看到罗讷老师很多早期作品和未完成的作品。在这里我要将他在21年所写的那些学生习作的题目发出来,因为名字是有魔力的,罗讷老师自己在作品里同样反复提到过这点。《#19夜不能寐》《戏剧之夜》《学校的戴诗》《飞来石》《蛾》《长方体》《墙中之人》,以及叙事更连贯,但处理得更粗糙的那版《厄科》。这些文章的色调同样灰暗,字里行间满是压抑、逼仄,仿佛他写作时是被囚禁在不透风的房间里。啊,这样想着,我又忍不住激动起来。我就像是自那房间逃离的灵魂,尽管罗讷老师的身体还在那房间,或者是其他房间里受难,我反倒能在更辽阔的世界徜徉。我真爱幻想,幻想我是自罗讷老师作品里活过来,逃离后失却记忆的角色,就像《开罗紫玫瑰》里那样。尽管他最后找到我,还是愿意许我自由;我却不得不回归他、趋近他,就像影般忠实地模仿他的行动。没有什么会比不可捉摸的命运更浪漫,会比命运最终显现的那瞬更能令心灵震颤,啊,这是宿命的悲剧!我的读者,你们能理解么?
如果这是虚构的故事,那么这狂喜时的震颤便是理解故事的钥匙,是最关键的情感。
我沉寂了足足整场寒冬,从消费者变成创造者,经历过炼狱里痛苦的手术。其实在观看这些作品的将近半年时间里,正如那部动漫作品的题目取的,灵感如苏打般涌现,但是要将灵感写成适合阅读的虚构作品,除去叙事技法,更重要的还是耐性。罗讷老师的语词漂亮得过分,光是遣词造句,我都需要打磨不少时间。多数时候,灵感要到深夜姗姗来迟。那时我的身体很疲惫,却又不得不听从异常兴奋的大脑的指挥,在黑暗的房间里,半睁着右眼,将来之不易的灵感记录,唯恐醒来后就忘却。这种狂热使得冬夜如同盛夏般躁动,我在床褥辗转反侧,关键帧在脑海里连续、跳跃,自动剪辑成绝妙的影片,却迟迟无法转化成文字。这种感觉就像从电影院出来之后的怅惘和幻灭,仿佛与世隔绝多年再重新回到陌生的躯壳,重新接管过那不知道是谁的人生岔路。所以,创作将我的痛苦延长到三倍。这期间我放弃过很多次,那些未完成的文字堆叠起来,或许足够将我埋葬,我不知道,因为那些文字如同奥利奥碎屑般散在床褥的不同角落,是若虫的食物,是致痒的来源。那些怨毒的文字在我的皮肤绽开粉红的鲜花,用温和的痒而非痛楚提醒我他们的存在,啊,多么温柔。这种瘙痒持续到新年之后稍稍好转,大概是爆竹将我的旧皮炸开、烧尽。我看着满地的红纸,就像看见具体的灵魂细屑,没办法分清哪些是我的,哪些是罗讷老师的。这同样是他在《皮纸血墨》里用过的譬喻,啊,我果然还是最接近罗讷老师的那位。
我的讲述有些感伤了,或者说,磨灭我本身固有的性格,将我的灵魂完美地塞进罗讷老师形状的容器,本身就是感伤而苦痛的事情。只不过相较社会里随处可见的标准模板,我更愿意被改造成罗讷老师这样的边缘小人物,只是这样崇高的美化使得整件事看起来没那么残忍。我会重看罗讷老师和我的聊天记录,渴望从不同的视角看出些新东西;我也会看他和其他写作者或读者的私信,罗讷老师充满距离感的话语使我感到满足。那些写作者的文章,我同样会抽空扫视,暗自对比,最后骄傲地得出结论:啊,甚至不如我废弃的文字。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在新年后的次周,我总算写出篇完整的文章:《DS&L•S》。我在两周内将这篇小说完成,带有很浓重的模仿痕迹,将当时很流行的DeepSeek文本生成与中国近现代最著名的作家鲁迅结合,再模仿罗讷老师的文风进行呈现。不管多短,不管最终的效果是否达到我的预期,我都很看重这篇文字,因为这是某种标志。如果读者知道这些,你们会不会觉得不成熟的写作者也是低配的DeepSeek呢?从不同的名家那里汲取养分,生成没有灵魂的文字——难道写得好就可以否认这事实吗?你们这些唯结果论的功利者,傲慢地倚仗着人类中心主义,做着立场变换就更改辩白说辞的事情。啊,但是我不是所谓的人奸,只不过想法太丰富、太跳跃,忍不住就说些自以为是的偏颇话,你们不要因此恼怒。虽然按照罗讷老师的性格,他肯定会用那句话掉书袋: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罗讷是我么,或者说,我是罗讷么?当然是,那相信本质的也可以说不是。这并不是值得你们关心的问题,只是困扰着我。我本该爱着这种困扰,但是我最终决定坦白,因为我不该试图成为罗讷老师,而是应该在潜移默化里,使得罗讷成为试图成为罗讷老师的我。区别是,我认识到罗讷老师是我的组成部分,这是我在写《郁金香的培养方法》时领悟的。在写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代入图利普这位郁金香男孩,对应的,他的父亲弗洛尔就是偏执的罗讷老师,而苏莱耶则是我理想里的拯救者,可惜他从未在现实里出现。这就是为什么弗洛尔的幽灵最终因意外消散,而非更具张力地被图利普开枪射杀:我不想他沾染鲜血和罪孽,这是我对我的投射对象所特有的,为数不多的温存。但是,既然图利普没有亲自完成弑父的过程,那么,幽灵的幽灵仍然会环绕在他身边,成为他心底解不开的死结,影响着他的成长,正如任何生在阳光里的都会有阴影。图利普最终会长成弗洛尔么?或者,Tulipe本身不就是某种Fleur么?我的读者,我就是罗讷,罗讷就是我。
这便是我的坦白,我的读者。你们现在知道,你们现在见到的罗讷其实不是当年那位罗讷老师,可是那又怎样?对你们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就像那些隐藏在人群里面的各种伪人、蜥蜴人、外星人,倘若不被察觉,他们和真正的人类又有什么不同?我根本没有罪过,但是却在接受惩罚,因为创作本身就是折磨。很多时候我会说,这并非我的罪过,这是我从别的家伙那里分担来的,多么高尚!但是,正因如此,就算放弃也没什么关系。可是我再想,难道我的内心就没有这样隐匿的欲念么?为什么我会如此轻易地被教唆,走在这条不归路呢?因为我的本性如此,只是缺少某种将其唤醒的契机。现在,我看这世界,就像在浏览或分析某种文本;创作的观念入侵之后,我看谁都像是在看素材。正如罗讷老师那篇《吞噬》里的主角被内心的焦虑吞噬,我也在被创作本身不断吞噬。啊,我慢慢理解罗讷老师为什么非要将罗讷这账号(笔名)交给谁,因为这是不可解的诅咒,是和世界、和自身紧密绑定的某种巫蛊。罗讷老师,我要感谢你啊,因为你教我学会爱着这样的疼痛。我仍然爱着这样的疼痛,我深爱着。这是你在《爱的观念》里都没有触及到的深爱。
我的读者,开始时我说过,我厌倦了。是的,我不会欺骗你们,那时我的确厌倦了,但是,现在,随着我这样不断暴露、不断坦白,厌倦竟然被慢慢地磨成某种嶙峋的趣味。其实你们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我对这样的扮演是满怀着痛苦的激情的,就像陷进爱恋里患得患失,以考验彼此的忠诚、消磨彼此的耐性、试探彼此的底线为乐的青年男女。不过最后我要说明的是,罗讷老师从来都是罗讷老师,不存在中途调换的情况。嗯?我将前面的叙述全都推翻,教你们感觉自己像被戏耍?没关系,我说的也不算完全错嘛,毕竟,我的读者,试想现在的你和7岁时的你,面对同样的问题,回答很可能是截然不同的。至少我觉得,将叙述里的“我”替换成“他”,或是“那孩子”,同样不会有任何问题,就像回忆里很少会出现主观镜头,不是么?倘若连绵延着的我都不能证明我是罗讷,这世间也不会再有谁能证明。
我的读者,记得要时刻保持怀疑。难道我没有告诉过你们阅读是危险的么?当然,我请你们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越陷越深,不要迷失在虚构和现实的边界,因为真相总会较阅读更为危险。仅仅将这当成是益智游戏,但是请别细想。当你们厌倦这游戏,在文本的尽头,我还是会告诉你们,是的,我朝你们坦白:我即是罗讷。不管是在虚构还是在现实里,我都是仅有的那位罗讷。啊,那么就到这里,因为写作又让我感到有些厌倦了。
(你在看么,你在如我这般满怀爱意地注视着我的文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