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公历农历相差天数少,相形之下春节好像来得快了点。一到十二月,打工人员讨薪便引起人的注意。
这些年,有政府做后台,欠薪拖薪逃薪不多了。但你要注意,那是由很多人很多年的血泪和抗争才引起社会的重视,国家出头才有了效果的。也就是说,尽管有法律明文在那儿,还有一些老板们没有形成良心上的自觉。当然老板也有老板的难处,但老板总比打工仔有办法得多。
这让我想起《白毛女》来。在那个时代,逢年过节是黄世仁向杨白劳讨债的,杨白劳还债不起,被逼死在大年夜。现在翻了个儿,杨白劳们先把活干完,黄世仁们还不想给工资,在多方催逼和社会舆论下,才勉强兑现。前些年,可真有些黄世仁们硬是不给钱,杨白劳们哭着背起铺盖挤上火车,向着有妻儿在望的故乡。他带给他们的只有惆怅。
我虽然没有这样的经历,但过年心里慌的滋味总是铭记在心的。那年在老家办学,寒假放学给老师们工资发完后只剩下三元钱,硬着头皮回父母身边过年。第二天和三弟去镇上赶集买年货,平日总是付钱的我这次只能当搬运工,背着布袋来来回回。当时心里想,买十斤白菜也可以过年,又没有谁硬性规定年下必须得买肉。家人知道我囊中空虚,我在他们的庇护下辞旧迎新。大春节口袋空空,看人家大人孩子穿戴一新一脸笑意,我望着崖头上早开的迎春花,又抬头迷茫对天。
年是一根强劲的绳线,把我那个整年留恋山水的朋友张进也拽了回来。他曾给我说他的内心已经足够丰富和强大,我压根不信。许久不见,相逢自然话语滔滔。他跟我说他今年又翻了多少山,过了多少水,口气里是收获在胸的自得和满足。他自有他的心得,我没有同行自然无法体会。但作为知心朋友,我想给他膨胀的大脑来一点一小小的刺激。我说咱就以爬山为例吧,你迢迢而来,又远远而去,究竟是你征服了大山,还是大山俘虏了你,是你把大山踩在脚下,还是大山把你举在头顶?他说当然是他胜利啊,他在上,山在下。我说大山在那儿,它不动不言,你千里投奔,它以静制动,你大汗淋漓,我看是大山胜利了。他说不是啊,他登上大山,看远处山河苍茫,想历史感慨在心,感觉认识一下子提升不少。我说山水都是人文山水,只要你目光深远学会思考,那感觉即便在山下也会有的。他悻悻,嘴巴张了几张,却没有再说话。
给他接风,我在L城的W茶社和他清茶对饮。喝了一会茶,抬头忽然碰到了熟人D君。就在我们隔壁本城最豪华的酒店,D君给儿子做十二岁的生日呢!我心里一惊,自己四十多了还没过过一次生日呢,这个小少爷真有派头真有福气啊!我嘟嘟囔囔,张进偷偷打了我两拳,说现在的孩子们过生日讲究排场早已成风,你不要不合时宜坏了人家的兴致。D君热邀我们过去喝两杯,推辞不过只好过去。每个人给那个小朋友掏了二百元钱,得到了那群客人满是不屑的眼光,显然是我俩太寒酸太抠门了。那个小孩享受着众星捧月的荣耀,夸奖的话语几乎能把他的耳朵撑破。过了一会,许是兴奋过去了,他旁若无人地以饭桌为课桌,写起了作业。我无意间看到了孩子作业本上的名字和所在学校。几分钟后,我们借故告辞,走出酒店大门,拐进后院,想从那里抄近路回家。
走着,忽然发现前边一个工棚里有烟冒出,以为是着火了,赶紧跑过去,顺手一推,门开了。原来是一对民工漫父子在这里住呢!父亲呼噜呼噜喝着挂面条,面条里没有菜只有辣椒油,儿子趴在木板上写作业。我们问起为什么点火,父亲说太冷了,不生火孩子就伸不开手。我没敢问孩子母亲的去向。也是无意间,我看到了这个小孩的名字和他的学校,竟然和刚才那个小寿星同校。我们两个逃离似地窜出了他们的屋子。
出门,有残月在天。还能听到街头盲艺人在用二胡拉着《我想有个家》。张进开窍了,他说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吧,这边新坟起,那边笙歌响,高楼新人笑,暗夜离人哭。我批他也学会了偏激和苍凉,他笑着说这是生活的本色啊!
走到七里河,张进接了一个电话,说他在广西的哥哥也要回来过年了,他骑着摩托往家赶,现在已经到了湖南怀化.....
今年八月,认识了我们附近的一个名人。几乎天天碰面,却没想到人家是个书法家。他的童稚体毛笔字很有一套。和他同行的一个人说这名人四十年前当过前市长的秘书,天分很高也很钻研,后来名声大噪,是书画界领军人物。认识后,见他平常走路时拿着架子,一只手很有规律地向后摆,那分明是告诉大家“我可不是凡人啊”,让人看了很不舒服。
后来散步时总遇到,尤其是今年冬天。该名人对我说,名气大了真不好啊,今天要陪文化部的副部长,明天要迎接军区的副司令员。名气太大了,他们都闻名而来,你不见吧,人家说你摆架子;见吧,天天喝茅台、五粮液,吃山珍海味,坐奔驰宝马,太累太累。他还说,自己现在已经是全国政协中唯一的一个书画界评审委员会委员,低于正省级的人他是不接待的。他们见了他一定要字,他一般不写的,他说他害怕写了字,接受的人拿着这字去送给央求办事的人,那人本来不想办,可见了他的字又不能不办,这样岂不是为难人家?他说别人求字他不写,他在自己有创作灵感时才写。别人见了他的字无论出多高的价钱他都不卖,他说卖再多的钱也说明你作品有价,你不卖就说明你的作品是无价之宝,反正自己早已不缺钱。那些诚心求字的,会趁他不注意,偷偷塞给他的助手或者秘书几十万,他们会私下给他一张。他说自己其实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我说,你们名人也有名人的烦恼啊,看我们普通人多美,一碗红薯饭就可打发一顿,俩朋友坐在太阳底下就可以聊天,干活一月一结账多利索。真是不成名人不知名人的苦,当了名人才知名人的累啊。他连连点头说,那是那是。他这所谓的名人啊,真让人吐血。该名人已经七十好几,乡谚云“少年仗英雄,老年仗德行”,就这样的见识和涵养,也只配当现代的名人。现代的名人啊!
是年节了,我这两天准备买点礼物去看看这位书法家名人先生。今年,他让我认识到了一些东西。和我书上读的以及以前见过的名人比起来,我知道了真名人假名人的大区别。真名人害怕你说他是名人,他处处躲着大家,大家到处找着他说他是名人。假名人但凡有机会就登台露相,花钱雇人吹捧,甚至不惜自吹自擂说自己是名人,其实他越说大家越觉得他不是名人,他这样做反而把自己浅薄的根底露了出来。不一定是业务水平上的,但一定是精神境界上的。这些也是知识,我感谢他让我具体地认识到了这些。
离年节越近,人们的脚步就越匆忙,年慌的感觉就越明显。穷人怕过年,支出太大吃不消;官员怕过年,送礼收礼有烦恼;工头怕过年,讨账要钱堵住门。但四方的游子,不管穷富,只要可能,就会奔着家——父母所在的地方而去的。一年就这一次,谁都不想错过。在家过年的那几天,童年梦会醒,少年梦萦回,心理上的回归可能会暂时拂去心灵上的浮尘,虽然不久就又奔波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继续歪歪扭扭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