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很瘦小,爸爸说是因为奶奶生她的时候年纪太大了,先天不足。姑姑幼年丧母,是父亲和三个哥哥拉扯大的,后天营养不良,缺少呵护,导致她体格并不强壮。
姑姑没有被人嘘寒问暖的命,本应该在父母面前撒娇的年纪,却跟着她的哥哥们,在泥地里摸爬滚打,只为挣一口活下去的饭。
她体格瘦小,但她插秧割稻动作麻利,技艺娴熟,在一众人中遥遥领先。洗衣做饭这种家务活更不在话下。家里四个男人,一个女人,一切女红都压在她的身上。
我是她的小辈,没有看见她小时候的苦难。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的姑姑就已经是一个家里家外的能手了。
她没有尝过母爱,从小在苦水里长大,大概觉得这就是生活原本的样子,所以印象中的姑姑从不怨天尤人,整天乐呵呵的,不知疲倦地干活。
我是她的第一个侄女,我们感情最好。
冬天农闲,她会拿两个小板凳放在墙角,拉着我一起晒太阳。那时候用“脚炉”取暖,“脚炉”大概是本地方言。它类似一个手提的篮子,铜制,圆形,上面有盖,盖子上有一个个小孔。里面放上厚厚一层未烬的柴灰,上面再铺上一层薄薄的稻壳,盖上盖子,让它不完全燃烧,这样“脚炉”始终保持热度,可以暖手暖脚。
待到稻壳快燃尽的时候,姑姑拿来一把黄豆,或是一把谷子,一颗颗排在热灰上,盖上盖子,看轻烟从盖子的小孔里升起,听里面有轻微哔啵的声音,闻黄豆谷子烤熟的香味,然后打开盖子,就可以吃到爆黄豆或爆米花了。
冬天天冷,姑姑喜欢让我和她一起睡,说我身体像个小火炉,特别暖和。如果我不愿意,她会拿出一把上海五香豆贿赂我。五香豆是一种多好吃的东西啊,以后我再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灯光下,姑姑在我身上比划尺寸,给我织漂亮的毛衣,毛衣上还有漂亮的花纹。这毛衣是足以在同伴面前炫耀的。
可是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啊,姑姑还没成家立业,她的父亲我的爷爷得食道癌去世了。姑姑对奶奶什么记忆,失去她也就没什么悲伤,但是她和爷爷有感情啊。
出完殡的那天晚上,我爸爸说他睡在爷爷房间守孝,可是姑姑执意睡在爷爷曾睡过的床上,她说她不会害怕,她希望爷爷显灵。
寒来暑往,悲伤渐渐淡去,姑姑依然是那个明媚的少女。转眼已然待嫁。
我一直陪着她,用双脚走遍了临近几个镇的大小商店,陪着她一起置办嫁妆。
等她终于成为新嫁娘,临出门前,热泪奔涌,这个只有哥嫂操持婚礼的姑娘,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我陪着她流泪,只因为我舍不得她。三天后新人回门,我早早地就在村口等她,远远看见他们从小径走来,我张开双臂奔向她,第一次用这样直白的方式表达我的思念。这是我唯一的姑姑啊。
等到表弟出生,姑姑把全部的心血都给了他,她也把儿子教育得很好。日子就这样平凡而快乐地过着。
忽然有一天,姑父来我家,说姑姑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可能肾脏有问题。爸爸陪着他们俩到大医院检查,结果是一个肾脏坏死,要摘除。
姑姑万念俱灰,说自己小人薄福,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公婆丈夫都对她好,日子一天天好过,自己却又得了病,她最舍不得的是儿子,不想儿子遭受她的苦难。爸爸叔叔都安慰她,说还有一个肾脏是健康的,人有一个肾脏也能健康地活着,不要担心。
上天保佑,姑姑的手术很成功。经历过生死后,姑姑更加珍视身体,珍爱亲人,孝敬公婆,友待乡邻,是一个公认的好人。
时光荏苒,转眼表弟成家立业,不久有了孩子。姑父姑姑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
原以为生活会一直这样美好安宁,可是姑父又得了重病。我去看望他的时候,他已经被折磨得油枯灯草尽,姑姑不时地给他轻轻按摩,以期让他减少一点病痛。
我的姑姑哭干了眼泪,说自己命怎么这么不好,老早就没了娘,还没出嫁就没了爹,原想少年夫妻老来伴,谁知道老伴又要扔下她一个人。面对生老病死,我知道所有安慰都是苍白的,只能陪着她流眼泪。
好久没有和姑姑联系了,前两天趁有空,我去了她家一趟。姑姑见了我,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抱着我,打量着我,给我拿吃的。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孩子。
我们俩坐在墙角晒太阳,她说着孙子怎么调皮,儿子儿媳怎么管教他,让她看不入眼,我劝她不要管小辈的事。她说是的,她随他们了,她只管做好家务,有空就去打打麻将。
阳光温暖,我们坐着,说着小话,就像几十年前一样。
我的姑姑,风风雨雨几十年。好在苦难已经过去,未来的每一天都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