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时间停留在6点18分,表盘的秒针还在作最后的挣扎,我把面包车停在店铺门口,坐在车上看着那只从地摊上买的电子钟,抽着烟。车外建材市场那一排铺面,大多都还没开门,天要亮不亮。
抽完烟,我下车拉开店铺卷帘门,把头一天准备好的地板砖和面板往车里搬,这是装的最后一车,此时店内的时间刚好来到7点30。装完车清点好,我把一瓶开过的冰红茶带上,随即拉下门上车发动,前往约好的那家医院。手机导航显示差不多要四十分钟路程,现在还没到堵车的时间,八点半之前到应该问题不大。
一路上各路支线往主马路上交集又分开,流动的路面刺穿着还没完全苏醒的城市。我前面有辆SUV,速度不紧不慢,在它之前是一辆公交大巴,车上的乘客不算多,空荡荡的车厢亮着灯,像清晨一间懒洋洋的房间。
我在高架桥走了一程,从一个路口下道,转向穿过一个双向的下穿隧道。前面是一座大桥,桥下的江水雾蒙蒙一片,早上的阳光还来不及给江面描上颜色。过了桥不久,就转到一条不算宽的支路,爬一小段缓坡,就看见道路一旁,挂着“市传染病专科医院”牌子的大楼。
闸道开启,车子径直驶近医院大楼,又从大楼前的花园绕到后面临时开辟的一条施工车道,路不长就看见一段围墙和一块用建筑钢管拦起的空地,空地上停着各式外来的大车。后面便是那栋已封顶,正在铺装外墙的医院住院部。
我找个空位停车,打了个电话,便在车上等。一会儿,一位戴着安全帽的工作人员从大门出来,吩咐我把车开到里面卸货。我把车开进大门,停在卸货区,把地板砖和面板搬到一楼一处指定地方放着。那位工作人员让我等着人清点开签收单,便转身进了一间写着材料室的板房,晃眼那道门里凌乱的桌上有台电脑,屏幕正开着游戏。门外一堆工人往塔吊吊框里搬着外墙的玻璃。
我回到车上,找着那半瓶隔夜的冰红茶包了一大口,抬头又望见那只停摆的钟,后视镜上还插着几张没用变黄的名片。三年前,我拿出全部家当的几万块钱,进入装修的行当。其实,我很清楚,就我这种不起眼的个体户,前期就是在装饰公司手上接点活儿的命,只要饿不死,好歹慢慢攒客户。眼前这家医院装修工程被一家公司承接下来,让我供着各楼卫生间的地砖,不过得先出货,等到后面分批次结款。算上厂家的货款与中间的公关费用,七折八扣,到我这里利润也就所剩无几。
见验收的人迟迟没出现,我下车去医院外想找点吃的先填肚子。沿着来的车道,穿到大楼前,眼前三角形的花园更像一个安全岛,花园中间原本的灌木被修剪成球形状,外面的冬青也被打理标直像绿篱的墙,显得硬绑绑,像呆板冷冰的城市建筑,生趣全无。
我绕过花园走向人行出口。路两边的长椅上坐着人,有人歪在椅子上,有人在默看手机,一个面孔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一时又不敢肯定。慎重起见,我放缓脚步,又瞅了一眼,再一次确定不会错。
我叫上名字。隔着不远,那人竟无动于衷,我只好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声,椅子上的人才勉强抬起头,眯眼看了我一眼。
“真的是你呀,小文,我阿发。”
“呃,阿发……”
我快步走到跟前,不知怎地就作了一个双手掐脸的动作,虽被他一闪而过,但心情一下就明朗起来。
和小文分开应该差不多有五六年了。那年,我高中没毕业就来城里打工,没多久去了一家手机配件厂上班,小文和我差不多同时进的厂,又分在一间寝室里。小文进厂时,人腼腆不善言谈,像个稚气的学生,偶尔说话还害羞,我时常拿他开玩笑,疯起来,就爱上手,说这脸掐得出水来。
没想到几年不见,模样比以前变化不小,人清瘦了不说,也失去往日少年的光泽,嘴唇上还蓄起了细细的胡须。
“你在这儿等人?”
“没有,呃,算是吧。”他说话略显冷淡。
他侧着身站着,衣服在单薄的身体上荡漾,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又放下,然后四处乱看,细软的头发有几缕挡住干枯的额头。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示意他也别站着,大家坐下来好好叙叙旧。
小文转过脸,一边挪坐到端头。
“你的谁生病了?”
“我一朋友,你也有人在医院看病?”
“不是,我来送点货,给医院供些装修材料。”我指了指后面的工地,随后问他现在哪儿上班。
小文低着头,神情有些恍惚,不过,他一身干干净净的休闲装束,倒比我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顺眼多了。
当年,那个手机配件厂涌进成千上万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仔,就我们那个分厂都有上千人。我还清楚记得,小文我们头一天被领班领进车间,交给一个熟工当实习学徒的情形。那条长长的传送带支来拐去,从头走到尾也要花不少时间,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穿着工作服戴工号牌的工人忙着组装手机,每一个人的动作是如此认真娴熟。唯一的不足之处,除了传送的机器一刻不消停,车间里一百多号人悄然无声,大家的神经和机器似乎像联在一起。
经过一个月的短暂培训,我们终于能独立上岗。我和小文被分在同一个车间,但没挨着。这以后,除了周末可以轮着休息一天外,其余每天都待在厂里埋头做工。因为是按计件算工资,上班时间越长,手脚越麻利,收入会越多。抛开去食堂吃饭和偶尔上厕所,一天十来个小时,谁也顾不着谁,一直忙到下班,回到寝室就睡觉,第二天又继续上班。
“我现在在一个小区的物业公司当维护人员。”小文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你行啊。要不一起去吃些东西?”我想起还没吃早饭的事。
“我不饿,等一会儿就走。”小文偏着头瞅了一眼大楼。
我不打算动,注视着他,试着绕到时间的背后,从他脸上找到多年前的一些影子。
我俩在厂里有几回,手里揣着刚发下来的薪水,周末坐车跑到市里去逛街。俩人走在步行街上,望着两旁的高楼大厦和购物中心,一脸惶然与向往的表情。俩人站在那儿呆想,根本不管身边如织的游人,满身都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瘾,或者说一种幻想的劲头,连周围的阳光好像都在头上打气使劲。
不过,随着后来的日子,这种感觉变得僵硬、麻木,像一场越来越遥不可及且不值一提的梦。
我看着小文,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样子,同样没想过变成如今陌生的自己,俩人仿佛是走过了一个世纪的人。
“我姐后来找过你没有?”
“说起这件事,你后来怎么招呼不打,就不干了,我联系你几回,都……”
我看见小文侧过脸有意回避,脸色不太好看,就没再往下说。
那时我们的工厂在离市有几十公里的一个小镇上,那个镇原本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镇,因为有了这家全国知名的大型企业进驻,才跟着发展起来。四面八方闻风而来的小商小贩都涌到这个地方,开铺子做生意,很快就把小镇的大街小巷占了个遍,和同是异乡的打工人操着天南海北的腔调,一起包围着连成片的园区和厂房。
别看是个小镇,因为满大街全是年轻人,各种吃穿用和玩的,城里有的,这儿一样不少。光是夜市大排档就有好几条街,喝酒唱歌的歌厅和KTV就更别提有多少。
我不喜欢吵吵闹闹,只要轮到休息,就和相熟的工友跑到网吧上网。记得小文那时没什么爱好,一个人待着爱看书摊上那些知音、故事会的厕所杂志,或者去逛街淘些小东小西的饰品,回来把自己的床上装饰一番。有一回,我无意中拉开他的床罩,映入眼帘里除了折叠整齐的寝具外,全是挂着各种小摆件玩偶,把整个床布置活像个花车。
我当时就调笑他,看了他的床,再瞧瞧自己的铺,简直跟个乱糟糟的狗圈差不多。小文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根上,还真有些柔里柔气的模样。
可后来,他是我们寝室最先和女生在一起的人。女生也是同厂的女工,虽然模样并不算好看,不过和小文相反,倒有几分男子的大方利落,谁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自从小文和这名女工在一起后,每回在街上碰到,都见他和人溺在一块,女生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小文紧跟着后面连说我来吧,我来吧。看起实在有几分搞笑。
不过,见他们交往得如此投入,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直到有一天,园区的宿舍发生了一件事,才让我们的关注又回到小文身上。那天,大家下班回寝室,经过旁边隔壁一栋楼,路边空地上停着好几辆警车,还有救护车,不多时隐约看见一个人被抬了出来,问说是有人跳楼,是谁大家也不清楚。
回到寝室,没见头天请假说人不舒服在寝室休息的小文,大家刚开始并没在意。等到半夜察觉人还没回来,就打他电话,谁料手机竟关机,一众人急忙到楼下寻找。我猛地想到白天那位跳楼的工友,下意识朝楼顶天台跑去。
果不然,有个人坐在天台围墙的一角,是小文。我喊着让他不要乱来,边冲过去一把将他拽下来,一阵摇晃推搡。说有什么事不可以讲,他现在跳下去就跟纸一样,没人在乎。
小文淡淡地说,他失恋了,被那个女人给甩了,还到处起风说他不像个男人。说完他竟自嘲地笑了。
小文这事看似终于过去,大家一切照旧,上班下班两点一线,紧巴巴的生活没有谁有余力关心别人的私事,每个人都在空隙中找着喘气的乐子。
直到小文某天清空了床上的东西,不辞而别离开了工厂。
后来,一位乡下模样的中年妇人找到寝室,说来打听小文,自称是他姐。大家指向我,我才知晓,因为小文一段时间没往家里寄钱,让家人产生怀疑,结果打电话人已失联。
大姐讲小文的父亲之前在工地干活,拆房子被水泥板砸坏腿。小文是个孝顺的孩子,原先每个月都往家打钱给父亲看病,直到半年前,家里再没收到一分钱。她屡次打电话不通,才按小文以前说的地址赶了几天火车寻到镇上的厂里,一查小文已离开快半年多了。
其实,我不能告诉大姐更多的消息,自从那次小文失恋后,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和我们说话,人显得疏远,工作上也马马虎虎,时有请假。只是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待解,传闻后来他在外面又交往了个对象,偶尔聊起越发离谱得很。
这时,身上手机响起,工地打电话让我回去拿供货清单。我起身问小文的联系方式,他竟说自己没有。我转身去车上取了一张名片,交到他手上。他接过一看说,“发财了吧。”我惭愧地摇着头,第一次看见他发青的面色所有缓和,不过过分细白生硬的脸嘴,像一张薄薄的石膏面具。
“空了一定要联系啊。”我离开前,顺手想去拍他,他逃似的让开,表情又回到原先的空洞与敏感。
为了降低成本,这家店自打开业,我都没多雇一个人,属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时常想这样也好,来人就得顾别人的生计,说不定哪天这个店就关门了,对别人也不负责。就拿手机上存的电话号码,除了厂家和临时要找的装货的工人,真正称得上客户的没几个,联系也没用,行业里榨不出油了才找我这种最底端的供货商。
时常一个人守在店上,无聊望向对面店铺相熟的邻人,脑子有时会无缘无故弹出某些面孔拿来对照,隐约的工友,同寝室的人,还有小文,现在想来,如果他们当初不一个一个离开,或许自己说不定还留在厂里。
自从小文走后,那一年多时间,厂里接二连三发生不少工人跳楼寻短见的事件,引起新闻媒体的大幅报道,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很快工厂出现了一波离工潮。我就是在那时和工友陆续从厂里辞工的。总想着自己就算支个小摊子,总好过在厂里长年累月,一成不变的打工。更何况,那些逝去的影子一到晚上便像病毒在厂里游走,扩散。
一日上午,和平常一样门店没什么生意,自己贯常打开电脑玩游戏,消磨时间。
没一会儿,桌上的手机响起,是个座机号码,我接起来,没想到是小文的声音,他礼貌地寒暄了两句,我讲在铺子上,如果他有空,就过来坐一会儿。
时间不长,他打了个车按我说的地址找了过来,不过不是他一个人,后面跟着的一个拖油瓶——一个年龄不大的男孩。
进到店,移过椅子坐下,我去不远的烟酒店买了几瓶饮料,结果小文说喝水就行了,我只好在饮水机上接了两杯水给他们。
小男孩说小也不小,看样子也有有十一二岁,只不过个头长得实在瘦小。男孩略有些紧张,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四处乱转,对周围一切既好奇又警惕。
“这是我的新室友,小木吉。”小文慢慢喝着水,说道。
我一时半会儿没明白,也不便深问,望着孩子笑了笑,我观察男孩和小文并没有相似之处,应该不是家里的人。但仿佛哪点和小文有某种贴切,说不清楚。
“今天我休息,带小木吉去医院检查身体,顺道想起给你打个电话,看你在干什么。”小文语气中有些许解释的成份。
我听到小文的口气,想起以前我们在厂里时,有一次领薪后,大家在回寝室的路上,商量近一周我们最“奢侈”生活安排。小文却独自闷着头不开腔,才发现他眼眶里泪水打着转。就问什么情况,他吐露,因觉得自己的工资数额对不上,本想找班组长拿统计单核对,哪知对方蛮不讲理,还说些难听的话。问都说了什么。他犹豫半天才讲,班组长叫他不想干可以立马离开,还嘲笑扭扭捏捏像个娘炮。我一听就来气,要去为小文讨个究竟,被他拦住,他自己倒先隐隐哭起来。
谁会想到,几年不见他现在变得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不是当初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哥了。小文握着纸杯,不断环顾着我那小铺子里的环境。其实就这个不大的店,我还是费了心思装潢了一下。靠隔墙安了面所谓的背景墙,像模像样的给自己放了一张大桌子,摆上电脑,又置了一把人造革的软靠椅,当然这些都二手市场挑来的。我们现在坐的地方还有一个小的茶桌,专门给偶尔上门的客户伺茶。隔墙里间支着展示架,上面摆设着各种色调花纹的地砖兼少量的厨卫面板。房子由于有足够的空高,我又自行拿一半用钢架搭了个简易的二层,楼上作为堆放部分材料的仓库。
小文慢慢看了一圈,微微地点点头,他把目光停留在墙上一幅餐厅效果图,讲道:“你还记得我们寝室成天爱放屁的毛哥不?”
“当然记得。”
“我上次在小区外面无意碰见过他一回,他现在自己开了家小食店。”
“……”
“你们都很好,就我现在…”小文声音越说越小。
“咳,我这个小摊子,老板、伙计、清洁工一个人全挑,你要来,我把董事长位置让给你。”我开玩笑嚷道。
小文笑起来,他回头摸了摸小木吉的头,露出骨头的手上青筋一道一道的。
我突然记起和毛哥几人有一回从网吧出来,在外面食摊上吃饭,他胡闹着,叫我离小文远一些。我说为啥?反正你离他远一点,否则在厂里找对象都不好找。这家伙笑得阴阳怪气。
我当时觉得毛哥这人神经,爱拿老实人开玩笑,就警告他不准欺负小文,不然饶不了他。
现在想起当初小文和厂里的女工分手后,他在外面结交的那位新相好,谣传对方是一位大他很多的女人,到底有几分真切?
“阿发,有客人啊?”是认识的隔壁卖灯具的店主。
我问有何事效劳。他说有笔家装的小业务,要不要联手起来一起给他拿下。我见小文准备起身要走,连忙喊住他们,让等一下,我去去就来,说中午大家一起吃个饭,多少年没聚了。
中午,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家中餐馆,给小木吉挑了一两道想吃的菜,又随便叫炒了几样家常小炒,我知道小文不喝酒,也就没要酒。小文吩咐服务员给每道菜放上一双公筷,他和小木吉都把菜夹到碗里下饭。还是原先一样爱干净,我不免想。
桌上小文没怎么说话,我东拉西扯地讲了几句,后来也就默默地吃着饭,吃罢饭。小文突然问我,今天下午还有没有别的安排?我想了一下,说你有什么想法,我那点小渣渣生意无妨。
“我想你开车带我回镇上的厂看一下。”小文不好意思地讲。
随即我回店把车开出来,载上小文和小木吉一起去了小镇的工厂。其实,自从离开厂后,自己也没回去过,不是小文提及,我不会花思专门跑一趟。那片曾经承载着众多汗水的厂房,日夜轮转不息的机器,还有挤着满目年轻面容的厂区宿舍,并没给自己留下多少值得回味的地方。
我们沿着高速行驶,又下道走了一段国道,一个钟头不到,就开到了小镇上。小镇和想像中没什么变化,依旧宽敞的大马路和不知何时动工的断头路,路两边很多地方打着金属围档,规划着要建设的工厂,远处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农家房子,周围还保留着少量不见长势的田畦。路口的大型广告牌,写着Welcome-美丽田园小镇,但怎么看镇上都是高大的烟囱占了上风。
车子按着沿途的指示牌继续前行,快接近厂园区时,我突然感到有些忐忑,我望了小文一眼,他没什么变化,眼里总隔着一层苍白的雾,像隐蔽着诸多陈年心事。
我们在厂大门口停下,几人下车,抬头望着镶在大理石上的一排金属大字,一个保安跑出来,指着旁边有一个专门的停车场,让车停那边。我们随即上了车,把车停在车场。
一众人步行向着原先厂宿舍那个方向走去,因为是上班时间,路上的工人并不多,有几个穿工作服的年轻人从身边快步经过,每个人的脸上浮现出当年我们熟知的模样。
走着走着,我们来到那栋我们原先的寝室楼前,在门口稍作徘徊,正准备往里走,被楼里的管理员拦住,问搞哪样?听口音像贵州人。不搞哪样。我和小文相视一眼退出来,来到不远处一个铁丝网圈起的篮球场。
我们坐在篮球场台阶上,盯着那栋宿舍楼,我挨着数了半天,小文举起小木吉手说不用数了,十楼左边第五间就是。你怎么知道?那间小窗上的“皮卡丘”的画不是还在吗?我贴的。小文肯定说。
我顺着小文的眼光继续向上爬,一直爬向顶楼。
“你那次是真要跳下来?”见男孩蹲在一边,我不避讳地问。
“不会,我只是想吓唬吓唬自己。”小文居然逗趣地讲。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但是,后来好多次,我却想跳得很。”他随即变了脸像是自言道。
我看出他眼中的雾又罩起来,身体像纸一样飘起来,要冲破他尽显肋骨的胸膛。
篮球场有几个在玩投篮,小文站起来,说你不晓得我会打篮球,我在我们乡下还是个投手呢。他叮嘱小木吉不要处乱跑,抬着手招我,人就跑下去了。
没投几圈,小文便呼哧呼哧成了风箱,人虚弱得可怕。
我赶忙拉住他,稳着他回到台阶。小木吉终还是坐不住,趴在铁丝网向外张望。
“你记得——你那次在天台说,让我不要——乱来?”小文边喘边说,“其实——最后我还是没把持住,乱来了。”
他从上衣掏出一个小药瓶,递过来,瓶子上面全是字母和化学名,他叫我直接读主治范围那一栏。
——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症。
“A-I-D-S,也就是电视上常常讲的艾滋病。”小文抹着脸上的冷汗告诉说。我看不清他的眼,脑子显得像喝了酒一样傻。
小文直盯着我,那意思说,如果怕,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我心里凝结的那块不散的乌云,是在我从乡里读完小学,转到镇上上初中开始的。 有一天放学,一个老东西尾随着我,在一处偏僻之地,强行把我按在地上,扒了裤子……事后我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对谁讲怎么讲,我当时跟着年迈的奶奶生活……”
当小文道出这话时,我们已在一家商场地下层的奶茶店,小木吉在不远的游戏厅,那是我拿钱让男孩去玩的。以避开我们的谈话。
“后来,我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天天做稀奇古怪的梦,我开始变得内向,怕和人讲话。最让我害怕的是,我进了入一个走不出的旋涡,只要穿上女生的衣服,我就不停转啊转,衣裙在旋涡里开成了一朵花,直到一个人转不动瘫在地上,我才感到满足,再不怕羞。”
小文捧着奶茶,撇着脸,一阵含泪的苦笑。
“自从和敏子,也就是厂里那个女孩分开后,我是在外面一家商超认识的史姨。她离了婚有个孩子在上大学,从前在云南边境做过一段时间生意,她那时对我很体贴关心,没挡住,彼此就发生了关系。结果不久,身体开始不适,整宿睡不着觉,拖了一段时间,我才去了趟市里,查出是艾滋病。后来,她给了我一笔钱补偿,我没要,我不恨她,只恨我自己。”
小文在医院住了几个月,就是我和他第一次碰面的那家医院。他有几次都想了结自己,从楼上纵身而下,最后是他大姐找到了他带回了家。
大山深处那个家,穷是穷点,漫山的丛草、野花和云影让他有了生命回归的感受。坐在母亲的坟旁边,小文才得以无所顾及的嚎啕痛哭和倾诉,舒发自己最彻底的创伤和愧疚,好似一个走投无路的孤儿把生命重新拾起来,慢慢让自己又拼凑成一个人。终于,在家人的理解和呵护下,他渐渐又重新鼓起信心与勇气回到市里医院继续治疗。
“我其实并不在乎自己能活多久,你和道我现在最害怕的是什么吗?”小文看着我,我却无言以对。
“见着一个个好不容易熟悉的病友,突然倒下,又很快的离我们而去,那种滋味你无法体会。”小文眼中柔和又悲伤,“还好,在这种煎熬中,我遇见了小吉木。来自山区少数民族的孤儿,瘾君子的父母生前有了他,生下来就自带HIV病毒,还好干预及时没有发展成病。”
“这孩子是个天使,让人看到命运的奇迹和希望,也给我的生命植入了世间大爱之音。现在我俩都是医院义工,每周都有一两天帮忙照顾护理那里虚弱的病人。同时我们也参加了几个艾滋病民间组织,和各地方的病友一起分享治疗和心理康复的经验。”
“这一切都要感谢身边所有帮助过我的人。小木吉现在的病情很稳定,他等不了多久也会进入一所学校去念书。”小文一脸宽慰地追随着男孩的身影。
就在回到市里大半个月,有一天,我收到一个陌生的微信,留言是“大山的孤儿”,让我加为好友,我添加后,对方发来一张照片。
一群人在山顶露出胜利的笑脸,背后群山如黛,夕阳四合,人间风景如画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