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写<倾城之恋>的老实话》中表明,要“表现的那苍凉的人生的情义”,而《倾城之恋》的开端就展现了白公馆破败的景象——“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的“老钟”,“黑沉沉的破阳台”。从故事的开始到传奇中罕见的圆满收场,作者描写了白公馆中虚假市侩的小人物的嘴脸,描写了白流苏与范柳原“精刮”的周旋与妥协,异化的亲情与虚无的爱情无不指向人生情义的苍凉和寂寞。
一、 行文基调即苍凉与琐碎
与世隔绝的一家人,蜗居在破落拥挤的白公馆中,六小姐白流苏因着前夫的死亡,被两位亲哥哥三爷四爷逼着去看守祠堂给前夫守寡,四奶奶同样说白流苏是“天生的扫帚星”,白老太太也避重就轻,让白流苏回去守寡,领个孩子熬十几年总有出头之日,所谓的倾城之恋就从这琐碎的家庭争吵中展开来了。白老太太为了面子,张罗着替非亲生的七小姐宝络相看丈夫,流苏被拉去做陪客,范柳原没看上花团锦簇的七小姐,却对“月白蝉翼纱旗袍”的流苏起了意,让徐太太做牵线人,将流苏带到香港,二人由此展开了一番较量与周旋。白流苏第一次从上海到香港,都是在琐碎的事情中发生的,与妯娌兄长的吵架,对母亲的失望,与徐太太的参谋,从闷热的白公馆跨到狭小的荷兰船,于细碎之中见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性——“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到了香港之后,白流苏费劲了力气与范柳原讨价还价,不过得到范柳原一句“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范柳原对白流苏所花的心机,也只求那一份“与子相悦”罢了,他需要一个擅长低头的、能够懂得他的女人,却又拒绝给她婚姻的承诺,对第二次来到的香港的白流苏而言,上海是无处安身的,她向物质妥协了,而范柳原的男性尊严也得到了满足,让白流苏以情妇的身份长久地等着她。如果没有香港的沦陷,白流苏会走向何种境地,我们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却是她永远都无法成为范柳原的正妻。因为香港的沦陷,两人有了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得以一起和谐地生活个十年八年。范柳原终于向白流苏省下他的俏皮话,去说给别的女人听了,这样的圆满却让白流苏庆幸又怅惘。范柳原与她谈爱的时候,她渴望婚姻,范柳原不再对她说俏皮话,却又使得她怅惘了。“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所谓圆满,不过是张爱玲的反讽,人生的情义不仅没有完满的时候,甚至处处见其苍凉。
二、 虚无的男女情爱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是动荡不安的,白流苏就诞生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在式微腐旧的家族之中成长出嫁,嫁给同样腐旧家族中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子,不堪丈夫的毒打选择离婚,体现了白流苏一定的抗争意识,而这意识却拼不过“天理人情、三纲五常”,逼得她选择“娜拉”式的出走,也见她“实在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人,有决断”,只是她的对手范柳原,是一个比她更精明、更有阅历的人。白流苏在乱世之中,只祈求一份物质的保障和体面,爱情于她是奢求却又不能忘的,香港的沦陷与她无关,无法将她感化成一个革命斗士,却只教她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范柳原成长环境波折,导致他性格奇特,对于吃喝嫖赌样样行得来,却无意于家庭幸福,追求精神恋爱成了他的乐趣之一,因此游戏人间,香港的沦陷却使他收了心,选择与白流苏结婚,但玩乐的本性到底是难改的。
由两人在香港沦陷之前的对话可见,这场男女之间博弈,白流苏是输了的,她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爱,但这爱不过值一个情妇的名头与一座空荡的房子。范柳原得到了一个善于低头的典雅的中国式的女子,究竟没得到她的全部,使得他的男性尊严得到全然的满足。范柳原站在那堵墙边所说的话,则体现了他的爱情观,实质上也是作者的爱情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地老天荒与“有一天”一样,是难以成为事实的,因此范柳原选择了“与子相悦”的享乐主义,只有捏拿得住的当下的生存才是最可靠的,而如何在其间求取舒适与快乐才是最可贵的。如何在乱世之中找到安身立命和一种欲望得以迂曲满足的方式,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因此,范柳原选择了与白流苏结婚,白流苏因着乱世的缘故扳回一局,只是从此失去了俏皮话的点缀。由此同样可见,天荒地老的爱情,通常由热烈走向虚无,白流苏与范柳原各自期盼的爱情太过理想以至于根本不存在,海誓山盟的表述,尽管只是深陷于情爱热狂中的男女的谵语,但它祈愿式的语句再清楚不过地传达了当事人在那一瞬间的心愿,渴望刹那间的爱成为永恒,而永恒的爱常常是以死亡为代价的,因此常人之间鲜有,这也是倾城之恋倾城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