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凤跟我是同村,也是同学。从小就知道她家穷,上学开始就没有不曾看见一件合身的衣服,哪怕新簇簇一些也没有。
每一件衣服都是灰不溜秋,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衣服很大,不知道捡了谁穿剩下的衣服。宽宽松松地套在身上,显得非常滑稽。
小学时候,同学家中陆陆续续盖起了新楼房,二层的,三层的,但大凤家里还是平房。初中了,他们家仍然是平房。
高中毕业后,全村拆迁,大家造起了外观一模一样的房子,似乎一夜之间全村人的财富被平均了,看不出谁穷谁富。
但是穷不穷,只有自己知道。
上学时的大凤就不善言辞,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怯生生地坐在教室的最后面。她看着其他人玩耍,从不主动上前,生怕遭到拒绝。她成绩不好,看不清颜色的衣服配上永远像没洗干净的脸,导致她自卑怯懦又敏感。
她没有才能,也没有能力让自己出色,只能默默的在班级里当着一个“透明人”。
我们跳皮筋、踢毽子,“挤猪油”,奔跑在操场上,抓着春天的蝴蝶,我们的童年活得色彩斑斓。
唯独她,一个人躲在角落,看见了五彩缤纷的世界,却鼓不起勇气,和我们一起玩耍。她的童年应该是黑白色,就像她身上衣服的颜色。
初中时,我和其他同学光荣地入了团。那时的团员,每个班只有好成绩的人才有资格加入,是可以雄赳赳,气昂昂的骄傲。
入团需要交一寸照片,而我们都没有,迫不得已只能去镇上照相馆。
大凤没有轮到入团的名额,但她也跟着我们,放学后去照相。那天,她摘下了厚重的眼镜,露出清澈的眼眸,少女本该有的纯真和无邪跃然而出。
当时有人嘲笑她,“我们拍照是有用,你拍了也没处使,是假装自己很优秀入团了吗?没见过这么虚荣的人!”
回家后,我跟我妈说了这事。因为我妈做过大凤四年的班主任,对她了解颇多。
我妈语重心长的告诉我:“千万不要取笑任何一个人,带给当事人背后的伤害是无法想象的。你们入了团高兴,她没入,难道连拍照的资格都没有了吗?也许她根本没想过拍照是为了入团,而是想用这样的方式留住青春。我们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嘲笑任何人。”
是啊,在那个年代,拍照需要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十公里外的镇上。找个照相馆,花上几块钱,那是一种奢侈,一份留念,一份仪式感。
我们总是羡慕其他同学花了几十块钱,去拍一套艺术照,或者几张风景照,真的美,像极了天上的仙女。以此来纪念,来留住最美丽的豆蔻年华。
但我们舍不得,因为知道,几十块那是父母一个星期的工资,是是一家人一个月的生活费。
可是,证件照才几块钱,而且是用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零花钱,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我对大凤没有嘲笑的意思,只是认为她家条件不好,不需要花钱的地方应该省着。
但老妈的话让我幡然醒悟,每个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利,日子一去不复返,谁也回不去当初,为什么在能留住的时刻要选择放弃呢?
这钱一点没白花,而是花的理所应当,花的物超所值。只是不知道多年后,她有没有拿出这些青涩的照片来回忆呢?
再见到大凤,不,是听到下她的消息,已是20年后。
听住在我家对面的大凤妹妹说,只是初中毕业的大凤,找不到好的工作,但为了生计,什么活都做。进过服装厂,摆过地摊,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熬过通宵。
她肯吃苦,什么脏活累活都肯干,只要能赚钱。结婚后与老公一起在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菜,早出晚归。生了一个儿子,一家三口,虽是辛苦,但也其乐融融。
但是命运似乎和大凤过不去,已经走上人生正轨的她,被查出了患有乳腺癌。在30多岁的年龄里,在人生最美好的日子里,却是她最黑暗的时刻,与死神斗争着。
发现癌症后的她马上做了手术,但已经是晚期,扩散至全身。住院化疗一次以后,大凤说什么再也不去了。
她说既然已经是晚期,迟早都要死的,不如省下这医院看病的费用,留给儿子用于上学也好,用于买房也好。不能让孩子受苦。
她真的没有再去医院,父母劝他,不听;朋友劝她,无果。她依旧拖着病体在市场里卖菜,早上三点进菜,四点摆摊。永远是菜场最早来、最晚走的一个。她要趁自己还没倒下,多赚些钱,留给孩子。
当病魔来袭,一阵阵侵蚀的身体,浑身发痛。怎么办呢?大凤便去医院配一些止痛药,痛的时候吞下一颗,继续卖菜。
后来病情发作越来越频繁,病痛越来越激烈,对止痛药的免疫力越来越强。吃一颗不顶用,就吃二颗,二颗不行就三颗。
以至于最后,止痛药对大凤并不起任何作用,每次痛得在床上打滚,冷汗直冒,但她却仍然不肯去医院。
最后痛到不行的她,想出了一个办法,拿针扎自己。那不是越扎越疼吗?不。她说,要用局部的疼痛,来分散全身疼痛的注意力。
不治疗的大凤,没多久就被癌细胞吞噬了。临死前,大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身上的针眼疤痕,触目惊心。
大凤用这样极端摧残身体的方式,对抗病痛,却给孩子留下了40万的财产。
我妈给我讲起这事的时候,我已经哭成了泪人,我妈也是一边含着泪一边跟我无限的感慨:
“你说她傻不傻,钱放着干啥?也不知道给自己治病,就算治不好,也可以减少痛苦啊。”
这个苦命的女人,自己穷苦出生,一路走来,太清楚几十万对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钱可以让孩子上完高中和大学,大凤初中毕业吃够了没学历的苦,找不到好工作,只能靠卖苦力为生。
这钱是希望可以让儿子买个房,付个首付,娶个媳妇,生个大胖儿子,不再像她一样,衣服分不清颜色,从小到大活在自卑里,活在被别人嫌弃的日子里。
温暖的阳光是照耀有钱人的,穷人只能活在山脚下,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贫穷不好,自己过来了,就不允许孩子再踏上这样的路,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儿子的幸福,哪怕增加的只有一丝的幸福。
也许有人说怎么那么傻,生命和金钱,当然首选生命,钱可以再挣。但没有穷过的人永远不知道,钱可以换回生命,但很多时候用生命都换不来钱。
这种悲伤与无奈,不经历过的人没人懂。
不知道大凤临死前,有没有后悔,有没有怀念人生,有没有再看一眼那张初中时拍的证件照。
那个被灰色自卑笼罩下的青春,却是没有生活压力,对人生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女孩。她应该很怀念吧。
没想到自己的人生,是这样的崎岖坎坷,满目疮痍。
愿天堂不再有病痛,愿她早日找个好人家轮回,万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