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01
2003年,非典闹得很凶。
那年,我上高三。
之前高二时候,班任时不时便要念叨几句。说是高三可苦多了,一模二模都接踵而来,谁都想考个好大学。
我那时正是年级前十,心里想着,考到一线城市是没有问题的,于是也不做什么打算。
直到上了高三,才清楚明白的意识到,原来前方的路真的很长,也很难走。
02
高三快开学的时候,我父母离婚了。
“临水,跟着你妈吧。爸没钱养你。”
那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是我名义上的父亲,如今已经成为我曾经的父亲。他在墙角把自己包的很紧,带着一点哽咽的声音跟我说。
“嗯。”我脸上没有表情。
我已经习惯了。
小时候,我在父母的争吵中长大,在碗碟破碎的声音里活到今天。我曾歇斯底里地抗拒过,后来发现,没有用。
“临水,妈妈现在只有你了...”
我的母亲,边哭边抱着我,我在原地愣在不知所措。
高三这年,该是很重要的。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我父母的事,我转了学,也搬了家。
“山东这边,大学不好考。”我跟母亲抱怨。
“小水啊,二姨在青岛有套房,可以低价租给咱,这也是没办法了啊。”
我又点点头,只能随遇而安。
于是我从上海千里迢迢和母亲搬到了山东,那时候我开始明白,光是录取分数线,就足够击垮我的心。
03
“时临水,你到我办公室一下。”
带着厚厚的眼镜的班主任在课间叫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来。
这所高中的走廊很长,数学组的办公室离教室也很远。下课的时候,也极少有学生出来,我的脚步声踏在地板上,显得很沉重。
“你知道高三很重要吧。”班主任关上门,坐在旁边的桌子上,顺便喝了口茶。
“知道。”我没抬头,盯着地板发呆。
“听说你之前在南方那边,成绩不错。”
她顿了一顿,接着说:
“希望不要因为你父母的事,影响你高考。”
我点点头,说知道。
简短的谈话就这么结束了,从那以后,老师们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照顾。
于是我高三那年,过得也算艰难。
之前也转过学,也很容易就融入新的环境。但可能是因为到了高中,人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也或许是高三课程紧张,已经开学很久,我仍然像个陌生人一样混在这个和乐融融的集体。
就如同一只黄色皮毛的鸭子,邯郸学步,却还是被淹没在天鹅白色洁净的羽毛之中。
04
我第一次见到江百川,就是在这样一个孤独的环境之下。
因为非典的缘故,每天晚自习后,都要留两个走读的同学给班里消毒。
平日里,都是我和班里另一个叫做顾南的女生一起擦桌子一起喷消毒液。但顾南恰巧在那天晚上请了假,便只有我自己在夜里九点和消毒液的味道一起度过。
我的神经很迟钝,也很敏感。迟钝在无法融入一个新的环境,敏感在无法不对风吹草动而留神。
一个人在偌大的教室里和桌椅板凳为伍,我有些不安地望着门外。
“喂,你们班就你自己啊?”
这时候一个高个子的男生一下子打开了后门,朝我小声喊着。
我受到惊吓,不由得一颤。回过神来之后,我点点头,说了一声“嗯”。
“你是...转学过来的时临水?”他走进来,把门轻轻带上。
“嗯...你进来干嘛?”我带着些防备,本能后退几步。
“没事,你们班任是我姑姑,让我收拾完教室来你们班帮忙。”他说着,就往讲台那边走。
我“哦”了一声,又低着头接着扫地。
那天晚上,他告诉我,他在隔壁三班,名字叫江百川,百川东到海的百川。
05
后来,班任说,那个和我一起打扫教室的顾南染上了非典。
我原先以为,病情蔓延的速度该很慢,但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我们班,便出现了感染者。
于是全校扫除,顾南所有的东西都被送回了家。就像不留情面的故人,见了人堕落,就拼了命的躲。
那时候我正是孤僻,顾南是我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唯一的朋友。自从她请假之后,就连这个跟她来往密切的我,都要被人提防着是否有传染病。
“跟你们讲啊,非典一开始就是他们南方那里才有的,咱们山东,哪有人感染这种病?”
“就是就是,自从她来了,顾南才得的病,说不定就是她身上不干净,才把非典传过来的!”
这种议论经常在我耳边不分场合地响起,我没有去做过检查,也不敢再跟别人提起我在南方长大。
自从顾南走了,班里走读的就剩我一个,江百川便每天晚上来帮我扫地消毒。
我问他,你就不怕我有非典吗?
他只是接着干手头的活,然后说他不怕死,自然不怕非典。
“倒是你啊,听我姑姑说,你常被人孤立?”
他问我,我一时语塞。
我点头说“嗯”。
“大概就是我不招人待见罢了。”我说话声音很小,生怕门外还有几双耳朵。
“你在这儿没有朋友吗?”
我摇摇头,说:
“本来有一个,但是她请假了。所以,就没有了。”
“那我们可以做朋友啊。”江百川擦着黑板,转过头来对我说。
粉笔末在灯光漫天飞着,我朦胧之中看着江百川的瞳孔。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露出笑容,也不再感到无所适从。
06
每天晚上回到家都是十点多。我骑着车在小巷里穿梭,灯光很幽暗。我母亲睡得并不早,但她总是把自己锁在卧室里。
我进了屋也只是冲个澡就上床睡觉,就像这个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常听人说,青春这东西兵荒马乱,就像刀戟相见的战场。我以前没觉得,现在却实实在在感到那份空落。
北方的冬天显然冷的多,天上也会飘落雪花。
我也渐渐知道,因为江百川模样清秀,又是班任的侄子,学校女生有不少都对他芳心暗许。我和江百川的关系越来越近,座位上被人放的钉子也就越来越多。
之前上海的冬天只是风有些冷,也有些潮湿。而北方的冬天,却是漫天大雪。
我从未见过雪,但当我见到雪的时候,我却没了曾经的那种期盼。
有一天晚上,我和江百川说,要不我们,还是别做朋友了。
他问我为什么,我也如实说出情况。
那时候外面大雪纷飞,我不知怎的,心里也像下了雪一样。
“我觉得,像我这种,学的一般,长得也一般的女孩子,不该和你成为朋友。”
我几乎咬着牙说出这句话。
江百川没说话。
“但是我还是谢谢你,可能是因为可怜我吧,才肯和我做朋友。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都不喜欢我,我不想勉强你...”
我不知道那时为什么这样决绝,但我只是不想,因为我,而让他背负流言蜚语。
这些日子我所有的温暖都是他一个人给的,我也朦胧之中产生了一种依赖。但是我害怕,我的这种依赖,会毁了他。
“谁说你不好看的。”他说。
我眼泪差点流出来,听他说话,就猛然一抬头,眼泪又收回到眼眶里面。
“我觉得你很好看啊。”
我心跳的厉害,脑子里都是这半年多里,江百川在我面前的每一个动作,在我耳边萦绕的每一句话。
“那...我学的也不好啊。”
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些撒娇的味道。他比我高很多,我就那么抬头看着他。
江百川就朝我走过来,然后一下子把我抱到怀里。
我孤独的生命里好像开出了花,茫茫雪地里好像融化开了一片春天。
“以后你当我女朋友吧,我保护你,这样他们就不敢欺负你了。”
我哭着说出“嗯”,感受着他的温度。
我不知道他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但自那以后,我就有了盼头。
07
那以后,非典不知怎的在北方就销声匿迹了,也只有香港稀稀拉拉几个病患。
但顾南再也没来过学校,我也没再见过她。
寒假时候,我一直和江百川腻在一起,就像那些普通的情侣一样,打雪仗,吃火锅。
我没把我和江百川的事情告诉我母亲,也没告诉过别人。
开学以后,每个周六上午,我都和江百川约在离学校最近的那个图书馆里补习,因为我们都选的文科,他就经常给我讲数学和政治。
我留了长发,也扎起了马尾,从母亲化妆盒里拿来的口红也对着镜子在嘴唇上涂过。班里同学都说,我像变了个人似的,桌子上的钉子也变成了一封封情书。
一模成绩下来以后,我进了全校前二十,江百川还是稳定在全校第七。
“你啊,一定要追上我。”江百川对我说。
“要是追不上呢?”
“那我就在前面等你。”
我和江百川的恋情渐渐在学校里传开,比起憎恨,投来的更多还是羡慕的眼神。
我承认我在江百川面前总有些自卑,但我也尽力表现着不在乎的模样。
因为我受过太多伤,所以我格外珍惜。
因为我受过冷眼,所以我格外依赖。
08
临近高考的时候,我学会了自己做饭。每天早晨,我都早些起来做早餐送给江百川。他也一直给我补习功课。
我的名次渐渐往上升,一直跃居到班里第一。二模分数也很稳定,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年我和江百川都才十八,都还是最好最好的年华。
高考前一天我问江百川,当初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怜悯吗。
他的回答,我记到现在。
我大概一开始是喜欢上了你的眼睛,到后来喜欢上了你的心。如果一开始有些同情,那最后也变成了真感情。
我们互相鼓励,许愿在高考能考到同一个城市。
高考以后,我问他,要不要估分。
他说,估分吧,他会等我。
后来我考在上海,他考在大连。
一开始,我们每天都要打好几通电话,直到我们的事,被我母亲发现了。
我含着泪跟他说,我母亲,怕我重蹈她的覆辙。门不当,户不对,空凭感情,是没有用的。
我其实早知道我们的爱情会死于非命,但我不知道会以这样一个草率的结果。
我没有很难过。
“如果我们注定要不欢而散,那你以后一定要平安。”
过了很久,电话那头的他,说出这句话。
我以前问过他,我在他南边,他在我北边,那他,是在我东边,还是西边。
他说,那一定是西边啊,我这个地理那么差的姑娘,以后只能由他带路啦。
我也挣扎过。
我问过我的母亲,为什么要阻拦这段感情。她说这样的感情,注定要分崩离析,就像她和我父亲。
我一开始执拗着,后来我认了。
我们之间的感情确实没有想象之中的牢靠,而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也注定只是教会你成长。
08
最近,好像最后一批90后也终于18岁了。朋友圈里刷屏的,都是18岁青涩的回忆和照片。
说到18岁,我总会想起江百川。
我和他最后还是走散了,但我知道,正是因为他,我才是现在的我。
跨年那晚,我犹豫了很久给他发了一条微信: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过了一会儿,手机上赫然显示着五个字:
老大徒伤悲。
我没有哭,只是在黑夜里哽咽着,回忆青春。
那么你呢?你18岁爱的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