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生嗜酒如命。
这名字是落生的父亲取的,据说落生在她母亲的肚子里刚呆满8个月就迫不及待地来看一看这花花世界了。落生出生时恰在高粱成熟的季节。满野的秋高粱在风中摇曳着婀娜多姿的身躯,颗粒饱满,个个都是昂着头,红着脸,羞答答的样子。
落生的母亲挺着大肚子陪着落生父亲在高粱地里收割,准备酿酒。在落生家乡这一带家家户户都会自己酿酒,因而会喝酒的更不在话下,十个女人中八九个都是酒中豪杰。落生母亲体格肥硕,身架高大,噢,你不能说那是一种**。肥硕是这里所有女人的常态。落生父亲才割完不下半摞的高粱,只听得落生母亲“啊呀”的一声滚在不远地一片高粱地里,等落生父亲扔下镰刀跑过去看时,落生母亲已双手捧着肚子在高粱地里疼的死去活来,身后的高粱早已被落生母亲滚得东倒西歪。不等落生父亲招呼着周围的几个男人将落生母亲抬回去,只听得“哇”的一声,落生滚了出来。
一大一小两人满身的高粱穗子。
落生母亲筋疲力尽的望了一眼自己胯边的一滩血迹和**裸的婴儿,粗粗地啐了一声:“这小兔崽子。”
落生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落地而生。
落生家也是年年酿酒,落生父亲对于“泡粮、煮粮、蒸粮、下窖、蒸馏出酒”这一系列繁琐的程序已操作的炉火纯青,这里谁家酿出来的酒似乎都少一分像落生家酿出来那样的精纯。有人问落生父亲是不是有什么诀窍,落生母亲总会抢白道:“有啥子诀窍哟,都是老祖宗遗留下来的方。”然后颠了颠抱在胸前的落生,这时的落生总是流着鼻涕,然后又被埋汰一声:“这小兔崽子。”
落生是闻着酒香长大的。
落生一岁的时候喜欢抓东西,落生父亲放了很多东西在落生面前让他抓,没想到落生一把就朝着那酒杯扑去。落生父亲摇了摇头,“又不是读书的料啊!”
落生母亲把落生揽入怀里,对着落生父亲:“多个带把儿的娃以后帮衬你有啥子不好,读书有什么出息,读着读着就给人读傻了。”
落生父亲只能埋怨,女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落生母亲用一只筷子蘸了蘸槽子里的高粱酒,伸到落生嘴巴。那肥嘟嘟的小嘴竟吧嗒吧嗒的舔了起来。
落生长大了,操着一口和她母亲一样不标准的普通话,能跑能跳了。十几岁的少年,成日里跟着父亲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使他整个瘦弱的身躯都呈现土地一样的黑色,对,那种黑色是晒出来的。但人人都说落生的灵活总是像一条泥鳅一样。
每到高粱栽培的时节,落生就得跟着父亲到田间挖好厢沟、边沟和排水沟,作到沟沟相通,排水良好。高粱移栽前还要翻挖土壤,清除杂草,使耕作层土壤又松又细又平。这一出门短则便是大半天,长则得到日落西山才能扛着锄头拖着耙子返回家里。
落生累的坐在一旁的道梗上,赤着半身,能明显的看到他手上头上还有道道或深或浅的伤疤。这些伤疤是怎么来的,不是被这些农具磕着绊着,就落生喝醉了酒跟人打架来的。落生吐了一口唾沫:“他娘的,年年得这么的伺候着。”
落生父亲就说:“兔崽子,不读书就只能给我种田。”
落生把锄头一撂:“老子要进城去读书。”
就这样不久,落生就只身带着几十块钱进城去了。
但落生进了一家公立学校没多久,就被开除了。除了落生上课不是睡大觉,就是给同学制造麻烦两个原因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据说有一次落生怂恿一群男同学一起喝酒,喝到最后落生没醉,其他的倒个个都醉的神志不清,发展到后来是男同学们聚众闹事打砸了街头的夜排档,而落生却在一旁手舞足蹈地给人喝彩加油。
被学校开除了,自然也就没有了落脚的地方。落生对于这个倒是不介意,只是他一个月几十块钱的生活费很快难以支撑起他每两日一瓶白酒的奢靡消费。落生开始向店里赊账,老板看他是常客,起初也就很热情地上好账将白酒**方方的赊给了落生,到了后来落生在一个月里赊的酒账越来越多,老板也就不情愿了,非要落生先付钱再给酒。
落生摇摇晃晃地走出店,愤愤地骂了一声:“他娘的,老子家就是酿酒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落生在城里的一切都传到了落生父亲的耳朵里。落生父亲大发雷霆,生生地将自家的犁耙砸成了两截,并叫人给落生带话:“没有出息就别回来了!”自此,落生一个月几十块钱的生活费也被切断了。
落生的母亲往地上一坐,呜呜的哭了起来,“叫你让他去读书,让他去读书,读出个鬼东西来!真是作孽啊····”
落生是个吃软不怕硬的主儿,听父亲这一说,咬着头皮发誓自己要没混出个半点人样来决不回去见他老子。
落生一没手艺,二没文化。在这异于他那只要种种地,填填土的家乡的大城市来说要谋份生存真是难上加难。落生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在西桥街头的万盛堂里有个赌场,常年都有各色各样的人物去那里。万盛堂赌场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踏进赌场的人不分三六九等都可以来赌,没有赌注的怎么办?好办,喝酒!输了的就一坛子一坛子的白酒伺候,以往也有输到倾家荡产的,实在没有能力偿还了,就被灌白酒,灌倒最后整个人肝脏俱裂,两鼻孔里**鲜红的血来,眼睛睁得跟死鱼眼一样**,就这样往后一仰,倒地暴毙了。
落生决定去试一试,不就是喝酒吗。
落生一只脚刚跨进赌场,就有人殷勤地向他,“先生,新来的?来来来,刚开局,这边来”
落生很快就坐到了一张大赌桌上,四周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
落生前面是个魁梧高大的男人,脖子里一根小手指粗的金项链亮澄澄的闪瞎人眼,嘴里叼了根烟,那肉鼻上能清晰地看到**的毛孔。落生略忐忑的坐定,那男人很客气地向落生道:“兄弟,新来的吧。赌多少?”
落生镇定了一下,便回答:“我没本,赌酒,多少都可以。”
对手乜斜了一眼,弹下一小撮烟灰:“好!押大押小?”
“押大!”
骰子飞速的转动。
开了头三回,那点数开出来竟都小的鬼使神差一样。落生骂了一句他娘皮的。
周遭人都开始起哄。愿赌服输。
摆在落生面前的是六坛子满满当当的白酒。
落生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抬起坛子就往下灌,只见那喉结咕嘟咕嘟的跳动,一坛,两坛,三坛····
“这酒真他妈的烈啊!”
落生灌完六坛酒,又继续坐定,直赌到天黑。
走出万盛堂的时候,落生已经不记得被灌了多少坛酒了,但是落生的脑子还清醒着,只略微晃晃悠悠地踏出门槛。
赌场里的人直说:“这小子真能喝!”
落生回头啐了一句:“老子是酒坛子里长大的。”
之后的日子落生经常来赌场,有赢有输,但落生总是愤恨道:祖宗真他妈不显灵了,总是赢得少输得多。但反过来想想,输了也不过是让他多喝几坛子酒而已,落生想这样的美事又何乐而不为呢?落生来这里有几个月了,这几个月里他曾亲眼见了好几个那传说中的像死鱼眼一样暴毙的人被草草的裹了拖出去。可是落生从来没有醉过。
渐渐地,很快,落生“酒王”的名字渐渐在这里传开了。落生觉得“酒真是个好东西啊。”
几载春秋,落生家乡的高粱应该是红了又红。
在万盛堂里,酒王的名字在这里已经是如雷贯耳。落生因此而受到了不少他曾经想都没想过的“高层”人士的礼遇,这些所谓的高层人士,大多是有钱,有权的豪绅,像落生第一天踏进赌场碰到的那个对手一样。
落生不仅靠着喝酒这赌资慢慢的赢回了自己的本,也同样有了替人喝酒,然后拿酬劳的副业。
落生的生活渐渐地开始滋润了起来。
落生想:“还是大城市好啊。”
落生手头松了,日子一天天富裕了起来,落生晚上开始往窑子里跑。
她叫金海棠,三十出头,有着**的身姿和上海女人那样的闷骚,浑身香气,双唇火红,脸上是厚厚的一层粉和胭脂。落生一进门,她便骂道:“死鬼,又是浑身酒气,下回你别来我这儿。”
落生麻利地解开她裹着丰乳翘臀的旗袍,一把滚到床上。
等到落生做完正事敞着衣襟吁吁喘着大气时,金海棠拉下脸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赎我出去?”
落生紧闭双眼,两弯粗厚浓黑的眉毛间似载了千斤重一样:“等老子发财了,发大财了。”
落生每晚都去金海棠那里,落生中意这个女人。
落生失踪的几年里,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金海棠夜夜盼着落生,没想到从那次以后落生就再也没出现在这个城市过。
落生是被人打了,据当年看见的人说,落生那一回在赌场里豪赌,把本都输光了,连着灌了赌场里的几十坛酒都没怎么样,对方不买账,非要落生拿出白花花的现钱大洋出来。落生指责人家耍赖,就被十几个硬汉拖出去打了。
打的怎么样,尚且不清楚。只知道落生的门牙被打掉了几颗,然后拖着他两条站立不起来的腿在血泊里爬了回去,人说落生的腿肯定被打断了。
从那以后,落生就再也没出现过。
再见到落生,已经不记得是哪一年了。
家乡土地的秋高粱熟了,但这里再也不见有人扛着镰刀来收割了。
这一年,是动荡的一年。
日本兵攻陷了东北,之后大举进攻一线城市。
落生回到万盛堂,早已是换了一批又一批的新人,谁都不认识这个胡子渣拉,还瘸着一条腿的男人。只是这个男人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一个祖母绿的大扳指,脖子里一条金灿灿的粗项链,似是大有来头。
人群纷纷给落生让了座。
落生又回到当年的赌台,掷出两万块的赌注,旁边整整齐齐的摆下十坛子白酒。
日军闯入万盛堂抓人的时候,落生正下押下一个大赌注。
一声枪响,赌场里的人哗然而散。
落生从赌座上站起,吐下嘴里的烟头,朝着对方带头的一个兵便骂出一句:“他娘的希皮!”
“砰···”的一声,那日本兵嘴里吐出一句“巴嘎。”
落生应声倒下,枪子是从他的左耳直接穿透右耳而出的,落生倒在血泊里,这一枪似乎让落生想起了那片他遗忘的家乡。
落生睁着两眼,一句话也说不出,落生想起了他那肥硕身材的母亲,想起了他成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亲,落生想起了等着他的金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