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从没见父亲流过一滴泪,即使在家徒四壁、债主堵门的时候,即使在手术室里、苦难参半的时候,父亲一直都是坚强的;他总是一个人背负起太多责任,默默承受着太多压力。
父亲的父亲终究是没熬过这个春天。当我赶回家的时候,父亲正在马路上迎接来往的亲戚朋友,看到我下了车,父亲摆手示意我把提前准备的鞭炮放了,再去给爷爷磕头。
场外搭起了雨棚,并架起了火炉,爷爷的灵柩摆在老房子的大堂里,道士们哼哼呀呀围着大堂转来转去。拜祭完爷爷,看着父亲在整理边上的花圈,我便过去拿起边上的花圈往里挪,父亲道:“你怎么回来了?别耽误了工作。”
我嗯了一声。
父亲来来回回地招呼着客人,递烟、倒茶、烧火。大厅里闲谈声、麻将声、小孩的哭闹声、道士的作法声不绝于耳,一时间好不热闹。
新的客人来了,父亲塞给我一包烟便又起身去招呼他们,扭头的那一刻,我看到了父亲耳鬓旁的几缕白发,脸上更是留下了不少岁月的痕迹——记忆里的父亲总是一脸严肃,理着小平头,眼睛里闪烁着自信的光芒。
父亲说爷爷是含着笑走的,是他将爷爷背回了老家,爷爷才咽了气,这是寿终正寝,让我不要悲伤。
我带着妻子坐在火炉旁和兄弟姐们们攀谈起来,看到父亲从灵柩旁走过,去安慰奶奶,一丝悲凉划过父亲的面庞,继而又被别的情绪替代过去。
在大家的嘈杂声中,夜幕落了下来,渐渐地人都走了,只留下几个守夜人和道士。留下的人都靠在椅子上小憩,偶有噼啪燃烧的柴火声,父亲静静地坐在火堆旁,眼睛里充满了回忆,大概是在想他小时候的故事。听大伯说父亲小时候也调皮,为此没少挨爷爷的鞭子。
半夜里有个捉道士的游戏,道士在前面走,当他跑起来的时候就要去抓,抓不到就得惩罚。当然就轮到我这个经常锻炼的人去了,还好我顺利完成任务,不负众望。父亲在一旁看得笑了起来,大家欢呼着鼓起了掌,就像一家人参加了个篝火晚会。
过了些许时候,父亲便招呼大家开始拆棚子,做一些上山的准备工作。天也朦朦亮了,道士让家属过来准备封棺,父亲和大伯他们仔细的整理爷爷的衣冠,把周围垫的整整齐齐,把头垫得舒舒服服。
合上盖子,钉上棺钉,贴上红绸的一刹那,父亲眼角打转的泪水也一下子决堤了,泪珠很快连成一串夺眶而出;一直要强的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他褪下了自己坚强的外衣,像一个孩童一样先是掩面哭出了声,后与姑姑们抱作一团,不再按捺自己的悲伤。
我的心也突然绞痛起来,父亲更甚于我的伤心,因为这一别,即是永别。
“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孩子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根绳,到了而立之年,害怕墙倒,到了生命之末,想要抓绳。”
父亲曾有多次机会出去打拼,但他从未离开过,一是为了我和兄长,二是父母在不远游。难以想象墙倒后看到的是一幅什么样的情景,爷爷的离去让父亲多的不仅仅是一份孤独,也有直面死神的凄凉。
这让我想起外婆离世前经常念叨的一句话:快点毕业快点成家,不然就再难看到了。
父亲收拾好情绪,强忍着泪水,和大家一起将灵柩抬出了大厅,排成一路长蛇队缓缓向山上走去。鞭炮声哭丧声充斥于耳旁,脑海里再也抹不去父亲哭泣的场景。
抵达目的地,我便脱下白色丧服,匆匆离去。
打开车窗,一路上浮现的都是父亲的身影:耳鬓旁的白色是岁月留下的痕迹,眼角的泪水是对亲人的思念,也是直面死亡的悲伤。
父亲的山倒下了,愿我前面的山永远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