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镇子上已经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有穿过高跟鞋。
之前我在街上看见那些个子高的男人时,总会有种自卑的感觉,这种自卑感伴随了我整个少年时代。
很多年前,记得我刚搬来这儿不久的时候,有次下班回家的路上,街道口停着一辆崭新而时髦的小汽车。司机坐在里边,车上下来一个大概二十来岁的女人,身上穿着新式潮流的裙子,脚上还穿了一双锃亮的黑色小高跟。这使我们这片只能穿粗布衣裳、布鞋的那群女人产生了深深的羡慕,同时,她们开始议论纷纷……
司机将女人的行李提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喊了声“小姐”。房东太太很殷勤的一路小跑下来笑着将那个女人带上了楼,女人莞尔一笑,跟房东聊起租房的事情来,房东太太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周边的女人们还在讨论着这个坐着洋汽车来的女人,既羡慕又嫉妒,开始有人背后讲她的坏话了。“这个女人绝对是哪个有钱的男人包养的小三,不能带进家,只能找了我们这个破地方藏起来……”“你们可要管好自家男人了,免得被这个狐狸精把魂儿给勾走了。”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我很是心烦气躁。我急忙快速穿过她们,一刻也不想在那儿停留;但脑子里却不停闪现出刚刚那个女人的言行举止,上楼时一脚踩空,差点摔下去,开门居然也拿错了钥匙,我一时丢了魂儿。
那个女人住在我们这儿最好也是最贵的一间房,有独立的卫生间,也是唯一一个有阳台的大房间。我们这儿的房客一般都是一室一厅,厕所是公用的,澡堂也是公用的。所以,只要你稍加留意,指不定就时常能看到有人偷看女人洗澡的场景。楼下那对小夫妻,住的是地下室,又阴又潮,但房价便宜。
她换了一身素色的家居服,显得更加纤瘦了。她推开门,走到阳台上,坐在了藤椅上,手里拿着几张类似于稿纸的东西,仔细地端详着。
我当时心里很复杂,一直在窗前偷看她,生怕被人发现。我转身走向卧室,把床底下的书都翻了出来。书已经很破旧了,上面还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这些都是我来这儿的那天带来的,我甚至有点不好意思把它们送给她当见面礼了。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喇叭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男人很高,他从后面的座位里又拿出一叠杂志和一些名贵的点心,他是来找她的。
住在地下室的那个小娘子正在楼下洗衣服,见有小汽车进来,很殷勤地向男人走去。“你找谁呀?”男人便问道“温小姐住哪儿?”女人悻悻道,“你说的是刚搬来楼上的那个小姐吧!我跟你说,她可气派了,来的时候我们整个街道的人都来看了,她啊,她就住在楼上那个有阳台的房间。”说着就指向了温小姐。男人的目光朝着女人的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温小姐正坐在阳台上的藤椅里看东西,会心一笑。便大步朝楼上走去,也不顾小娘子对他的殷勤指路。
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他俩在阳台上说着什么,交谈甚欢。温小姐接过男人给她的一叠杂志和点心,笑得很灿烂。没过多久,温小姐换过衣服,男人就带着温小姐出去了,晚上才回来。
我向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温小姐是个大学生,那个男人是他的大学同学;那个男人就是报社的老板,挺有钱的。如今温小姐家里出了点事情,男人便帮她在我们这儿找了间房子住,男人对她很好。
听完之后,我顿时失望极了,内心在不断地挣扎。以我各方面的能力,都比不上那个男人。此时此刻,我的自卑告诉我,不要去打扰人家。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收拾东西准备过去。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将我放置已久的增高鞋垫拿出来,尽管我现在早已不是读书时候的我了,但那种自卑还是伴随着我。认认真真地将头发梳整齐,衣服整理干净。在镜子面前停留了良久,直到满意为止。然后把从床底下翻出来的书擦干净,用牛皮纸包装好;兴致冲冲地去了她家。敲门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规规矩矩敲了三下。
“温小姐你好,我是住你对面的一个房客我在书店里边工作,想跟你交个朋友,哦对了,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请不要嫌弃”说完就慌不迭地把那些用牛皮纸包好的书递给她,手心全是汗,紧张极了。
我这个不自然的举动看起来应该很是滑稽,为了缓解尴尬,温小姐把我请进了屋里;她家里很干净,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沙发,其余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家具。桌上还留着刚磨好的墨汁跟她画的一幅水墨画,旁边还有几本书。
这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从我的少年时代到现在,都一一与她诉说。聊完之后,我觉得整个人顿时轻松了,她静静地听我说完,波澜不惊地宽慰我道,给了我很大的鼓励。
她说我是她这儿的第一个朋友,并将她桌上的那幅画送给我。她也拆开了我送她的书,打开之后,她很惊讶,都是一些老书,而且刚好有些就是她喜欢看的,其中,就有三毛的著作。回到家后,我彻夜难眠,开始回想我这过去的20多年。
我直到初中的时候个子还是很矮,像个发育不良的小学生,总是遭到欺负。所以我对身高一直很敏感,为什么我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样呢!有一天,我在家就发现了母亲的高跟鞋,便偷偷地穿着去了学校。一路上,其他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并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我对他们的表现毫不在意,我只想勇敢一回;没过多久,一群人朝我走来,他们专门在学校里欺负同学,当然,我也是他们欺负的对象之一。他们一过来就说“你一个男孩子居然穿女人的高跟鞋,是不是变态啊!”接着,旁边的人就开始起哄,“变态!变态!怪物!怪物!”说着就有人冲上来把我暴打一顿,并把高跟鞋摔断了,直到后来动静闹得太大,听说校长都被惊动了,我才逃过一劫。
但我没想到的是校长竟然立即勒令我退学,说我是个“怪物”,不能让我怪异的行为影响到其他的同学……
终于,我离开了学校,爸妈也视我为怪物,把我送到一个远房亲戚那儿,但没过多久,那个亲戚也把我赶出了家门!
后来,我在一家书店找了份工作,一待就是十年,现在的我,长高了,也长结实了,不会再穿高跟鞋。不过,那双断掉的高跟鞋一直跟着我,像个魔咒,如影随形……
思绪慢慢从过去拉了回来,突然一个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飞快从床底下把那双鞋翻出来,跑到楼上,扔进了垃圾桶,我决定向我的过去挥手告别,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温小姐给我留下了很美好的回忆,也是她,让我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心结。后来,她结婚了,不是那个男人,是她的初恋,在婚礼上我见过她丈夫,对人很好,我为人很好,我真心祝福他们。
再后来,我仍然一如既往地在书店工作,生活还是没有什么太大的起色;不过,我爱上了读书,开始了解不同的别人的世界,我发现了一座新大陆。虽然我现在还是孤身一人,但我很满足,每天上上班,空闲时间就写写稿、看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