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思念成海

怎么也想不到,我会站在戏台下,面对着一出欢喜热闹的剧目,哭到泪雨滂沱。

剧情是极其熟悉的,唐王的贤德,郭子仪的仁义,郭暧和升平公主的小孩子气,国母的识大体又智慧,都被演员精彩的演绎诠释得淋漓尽致,到位得体。省晋剧院的演员怎会让人失望?须生也好,小旦也罢,个个吐字清晰,嗓音圆润饱满,唱腔纯正厚实,一字一句砸向台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溅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与情不自禁的喝彩,也砸出我这种伪戏迷一阵阵的冲动和向往。

这出戏曲名叫《满床笏》,又名《打金枝》,很明显,前者听起来高端有深度,后者直白容易懂,不用多猜也能知道故事大意。在我看来,“满床笏”只能解释汾阳王七子八婿个个身居朝廷要职,前来拜寿笏板摆满床的将门气势,“打金枝”却让我们看到了六子郭暧屈居傲娇的公主老婆膝下的无奈、委屈与抗争。然而,故事是温暖而略带搞笑的,结局是欢喜而甜蜜的,小儿女的打情骂俏中融入了大唐天子的安邦定国之理,让人莞尔又不禁拍手称快。

可我一直止不住奔涌的泪水。

我知道,我其实是想姥姥姥爷了。

很多时候,我几乎怀疑,我喜欢跻身于一群老头老太太之间,听那板眼分明的咿呀,一方面是被演员的装扮和演唱吸引,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在这样的时候,我会产生一种姥姥就在身边的幻觉,我享受和她一起看戏的哪怕片刻的时光。

从小与姥姥住在一起,她对戏曲的热爱大大影响了我。在那段物质不丰裕、精神生活也贫瘠的时代,看戏是农村人的精神大餐,小孩子也不例外。那时,只要村里有戏唱,姥姥便带我去看,小小的我怎么看得懂那些咿咿呀呀,咚咚锵锵?我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演员华丽的服饰、满头的珠翠、脸部的油彩、厚底的皂靴,甚至他们骨节分明、白皙纤长的手指上,这一切让我对戏曲演员充满了崇拜和敬意。甚至期待,如果我也成了他们该多好,我也可以穿那样雍容华贵的衣服,如果可以选择,那我就带那种有长长的翎子的帽子,腰间束一条宽腰带,我可以画那种剑眉星目的妆,穿上厚底靴子,威风凛凛地走出来。甚至,我觉得,只要成了演员,那我的手也会变得白皙修长,这样唱作念打都漂亮的不得了。

姥姥坐在我旁边,哪里知道我心里这些个细碎而可笑的想法,她一边沉浸在故事中,一边把情节和结局讲给我听,中间自然也夹杂了她自己对人物的简单质朴的爱憎。

所以,我对戏曲的痴迷是始于演员的装扮,忠于长期耳濡目染中对纯正跌宕、咿呀有韵的唱腔的沉醉,并有感于一个个故事带给我的关于家国天下、儿女情仇的哲理与意蕴。

出生后的十年,个人的性格与品质的养成期,姥姥是我的启蒙老师,戏曲是我的启蒙教材。所以,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与姥姥,与戏曲,是怎样的一种无法释怀的情感。

所以,成年后的我,姥姥离世后的这些年,对唱戏有近乎狂热的追随。而每每站在戏台前,看戏的画面便会自动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叠:姥姥戴一顶白色的确良帽子,坐在椅子上面对戏台,目光专注,眼角隐隐带着泪珠,嘴巴絮絮有声给旁边的小姑娘讲述着什么,我站在她旁边,同样目光炯炯却思绪飞扬,身子站定在台下,心却飞到台中央,梦想着自己已经成了他们中的一个。耳边有低低的讲解传来,把我推向矛盾冲突、人物纠葛的更深处。

姥爷一样爱看戏,却不善言语。近些年来,他身子一天天虚弱,从独自拄杖走到广场到下床挪到门口都费事,似乎也就是几年的光景。所幸,他的大儿子也爱看戏,哪里有演出总是开上电动三轮,载上自己的父亲去过个瘾。可是,姥爷耳背得厉害,想来他近些年看戏早就是纯粹的视觉享受,丝毫没有了听觉带来的愉悦。可这点并不能影响他对戏的执着以及看戏的乐趣。

可是,去年,我连姥爷也失去了。

他95岁了,确实老了,可在我心里,他还是老得不够,起码不够离世的岁数。我以为他离开还早,他不像姥姥,晚年有这样那样的病。他没有病啊,他一辈子都没吃过几次药,打过几回针。只是,这两年,他心肺功能渐渐衰退,在我的两次坚持下,才勉强去医院住了两回,挂了液体。从不住医院的他,医疗效果相当明显,因为他的身体没有产生什么耐药性啊,所以,一点点用药就可以对他产生大的帮助。所以,我天真地以为,他离开的日子,还远着呢。

可是,他可能真的撑不住了,或者,他不想撑下去了。他一共有三个儿子,二儿子不到二十岁就当兵牺牲了,三儿子顽劣,从小就被耿直老实的姥爷视为逆子败类,两人相处如若仇敌,以致于到后来几乎断绝了来往,三儿子携儿女妻子一家老小远赴云南定居,再没回来看过父亲。大儿子算是比较孝顺的一个,把老父亲安顿在自己的一个车库里居住,每天三顿毫无营养毫无新鲜感的粗茶淡饭送去,就算尽了最大的孝心。

这一生,姥爷承受了太多,他一辈子寡言懦弱、不争不抢,默默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而不思变通。唯一的发泄方式便是晚上一个人时,嘴里嘟嘟囔囔骂声不绝,据他的大儿子说,他是在骂三儿子的忘恩负义没人性。我想 ,他想骂的,该骂的,何止是这个?对生活的怨毒、愤恨,他最有发言权。

所以,他或许也是想姥姥了。他和姥姥拌了一辈子嘴,可在姥姥生病无法下床的日子里,姥爷却用笨拙的从没碰过灶台的手,摆弄他们粗糙的一日三餐,侍弄着他们并不圆满的简陋生活。他们何尝不奢求媳围孙绕,尽享天伦?可生活对他们太过吝啬。

我不知道姥姥姥爷在看他们最爱的这出《打金枝》时,内心深处隐着多少对剧中郭子仪威坐厅堂,享受众儿女轮番敬拜的艳羡。我猜,如果可以期许来世,姥姥姥爷的愿望应该只是相伴终老这么简单吧,因为这辈子他们得到的实在太少。


几乎所有的影视剧本,结局都是圆满的,好人得到福报,坏人得到严惩。孝子升官,夫妻和美,沉冤昭雪,天下太平……一切都好,这是朴素善良的中国人对平凡生活的基本企盼。哪怕现实不能尽如人意,他们也希望在虚拟的世界获得满足。

而我,只期待我爱的你们—姥姥姥爷,在另一个世界身体康泰,内心安然自足。如此,我便安心,再无欲求。


夜色中,舞台上灯火迷离,演员服饰华美、珠翠闪烁,远望如瑶池仙境如梦如幻,姥姥姥爷慈爱专注的目光与多年前的画面再次交叠于我的脑海中。

我无法安眠,只陷在深海般的思念中。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24,861评论 6 52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6,263评论 3 40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72,033评论 0 36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60,999评论 1 300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70,000评论 6 40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483评论 1 314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1,850评论 3 42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0,827评论 0 27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7,366评论 1 32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9,404评论 3 346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1,525评论 1 355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7,130评论 5 35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2,853评论 3 338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293评论 0 25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4,426评论 1 27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50,082评论 3 38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6,590评论 2 3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