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台上,山岩上一片死寂。
只有胡宗宪一个人的目光慢慢移望向炮台右侧的战场。
远处海滩上的厮杀声也消失了,战场上到处是倭寇还有大明将士陈卧的身躯。戚继光和他的将士们有的骑在马上,有的站在遍地的陈尸间,都定格在那里!
远处海面,数十条倭船仓皇向南面逸去,渐渐变成了几个黑点。
据史书记载,明嘉靖四十年七月,处援军未到军需不继之困境,胡宗宪竟亲督戚家军发动了第八次台州抗倭大战,其“身冒炮矢,意在殉国,以全忠名”。赖戚家军将士奋勇血战,他没能殉国,该次台州大捷,促成了与为患十年之倭寇最后决战的态势!
这是编剧刘和平在《大明王朝1566》给胡宗宪的一段旁白。胡宗宪累了,不愿再与这个颓废的王朝一起了。这个片段写出了他的失望、无奈、疲惫。
我们可以看看他当时的困境。他时任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承担东南抗倭的重担,连年征战,身染疾病,他已疲惫不堪。胡宗宪本指望着抗倭大业完成后,便告老怀乡,但突如其来的改稻为桑打乱了他的计划。
1、爱民如子胡宗宪
胡宗宪是严嵩的得意门生,被朝野上下认为是严党。而“改稻为桑”的国策正是他的恩师严嵩在内阁会议上提出。当时明朝嘉靖时期在严嵩父子把持下,上下贪墨横行,导致民不聊生,国库空虚。嘉靖问责,严嵩便把触角伸向了最富庶的江浙地带。
他算了笔经济账,认为改稻为桑能大大提高财政收入,又能应付答应洋人的丝绸订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嘉靖答应,下令浙江推行改稻为桑,胡宗宪便是浙江改稻为桑的负责人。
但是分歧终究存在,从浙江内部的郑泌昌、何茂才、常伯熹、张知良,到京里的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其他严党都在想着利用改稻为桑中饱私囊,胡宗宪考虑的却是怎么平稳推行改稻为桑,把对浙江百姓和抗倭战事的不利影响减到最小。
浙江淳安和建德两个知县常伯熹和张知良奉命踏苗,胡宗宪默许戚继光带兵阻止;
杭州知府马宁远抓捕闹事的农民,胡宗宪叫他立刻把人放了,并要求新安江各个堰口立刻放水灌溉秧苗;
为了缓解农民缺粮导致的饥荒问题,胡宗宪给朝廷上奏疏,请朝廷督促邻省调粮。
当浙江淳安、建德两县被淹,数十万灾民无家可归,胡宗宪继续想办法筹措粮食赈济。他首先向户部请求调粮赈灾,可徐阶、高拱却一番搪塞,暗示无粮可调。张居正在裕王府私下议事时也说:“户部,是不能给他调粮的。能调,这个时候我们也不会给他调了。”理由是:“干脆让浙江乱起来,就当做我大明朝身上烂了一块肉,这块肉一烂,严党这个脓疮,就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胡宗宪无奈,去找当时在江苏的好友南直隶巡抚赵贞吉,赵贞吉私下告诉他实情:“一百船、两百船粮,江苏都拿得出,却不能借给浙江。是朝局不容我借给你。”且“两边的人都不愿意我借粮给你”。
这是该剧最具讽刺的时刻!而一些言语在今天听来又是那么如鲠在喉,如芒刺在背。
在南京,在见到李时珍后,不是问自己的病情如何,他的第一个请求却是:“淳安建德被水淹了以后,不只缺粮,恐怕还有瘟疫流行。教百姓采药避瘟也是件大事。先生可否屈驾一往?”
改稻为桑、抗倭大业、辖区稳定是胡宗宪三项重要任务。但他也知道,只要东南平息倭患,飞鸟尽良弓藏,自己就是弃子。但他还是拒绝了严嵩书信的授意,决定平定暂时的倭患。这也才有了开头他那慷慨赴死的一幕。
2、大智若愚胡宗宪
其实胡宗宪早已把“改稻为桑”是个死局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与裕王府人谭纶的一段精彩对白把这个意思说的再透彻不过了。这个对白值得反复看,也是极度凸显胡宗宪政治智慧的一个片段。
他在厅堂里,忧虑无奈地说,“我是浙直总督,又兼着浙江巡抚,朝廷要降罪,都是我的罪。百姓要骂娘,该骂我的娘。改稻田为桑田是国策,必须办。可桑苗至少要长到秋后才有些嫩叶,一茬中秋蚕,一茬晚秋蚕,产的那点丝当年也换不回口粮。官府不借贷粮食,只叫稻农把稻田改了,秋后便没有饭吃,就要出反民!每年要多产三十万匹丝绸,一匹不能少。可如果为了多产三十万匹丝绸,在我浙江出了三十万个反民,我胡宗宪一颗人头只怕交代不下来!”
胡宗宪担心:外有倭寇,内有反民,自己好不容易接近完成的抗倭事业毁于一旦!他原本想事缓则圆,“比方把今年一半的稻田改种桑苗的方案,改成分三年做完”,既可以向朝廷交差,也把对百姓的影响减低,可裕王府派来的谭纶一搅进去,情况就立马不同了。
胡宗宪一针见血地指出:“因为你来了,我胡宗宪说的话就是这个结果,因为我成了党争之人!从上到下都把我看成了党争之人,你们想要我做的事我还能做下去吗?那样我要还能做下去,年初朝廷议这个国策的时候,他们早就阻住了,就不会让这个国策落到浙江!”
3、公忠体国胡宗宪
其实在胡宗宪心中,他最忠诚的只有两个人,嘉靖和严嵩。他视嘉靖如君父,但也不像马宁远那样愚忠,不分青红皂白,不管百姓死活的执行圣命。他处处维护嘉靖,即便查到了毁堤淹田是织造局杨金水授意,要知道织造局是服务宫内的一个机构,是皇权的代表。他也统统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是失察所为。
对于严嵩,他始终铭记知遇之恩,每次去京师,必拜访严嵩。就连严嵩自己也说,胡宗宪是自己最大欣慰。“改稻为桑,东南抗倭,还得靠胡汝贞。”这是严嵩的判断,可见在他心中孰轻孰重。
即便嘉靖在诱导他倒严,他自己也绝不说严嵩一句坏话。胡宗宪可谓是把臣子和弟子做到了极致。
胡宗宪是少有的能把个人的命运和大局看得通透的人。“君以此兴,必以此亡”,他知道自己是严嵩提拔的人,必随着严嵩衰落。可即便是朝廷有了明确的倒严信号,他也不愿意参与倒严。他对李时珍说:“谁都可以去倒阁老,唯独我胡宗宪不能倒阁老。”李时珍问他为为什么,他说:“我可以不做名臣,但不能够做小人!”
他与嘉靖的一段对话,也是堪称经典。说话可谓是滴水不漏,算是公务员话术的范本了。这段话里,他表达了两层意思:1、浙江毁堤淹田一事已有定论,内忧外患不宜再追究;2、对严嵩贪墨行为,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我不做评价,皇帝心里最清楚。
嘉靖:“做人难,做官难,都不难。不做小人,做个好官,这才难。严嵩对你有知遇之恩,你不愿背恩负义,这是不愿做小人,朕体谅你。可不要忘了,你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他严嵩的官!朕再问你一句,今年五月淳安建德发大水到底怎么回事?”
胡宗宪:“马宁远有供词在,微臣已经呈交朝廷。”
嘉靖:“马宁远的供词只有天知道。朕现在要问你,新安江大堤是怎么决的口子?”
胡宗宪突然昂起了头,激昂地答道:“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嘉靖:“说!”
胡宗宪:“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疆域万里子民百兆,皇上肩负祖宗社稷,治大国如烹小鲜!今年正月,鞑靼从河西渡冰河犯山西,顺天府百万军民缺粮;二月,山东济南府饥荒;三月,京师又饥荒;四月,山西又饥荒;五月,东川土司内乱;闰五月,江西流民叛乱攻泰河,四川苗民叛乱犯湖广界。本月,山西陕西宁夏又地震,死伤军民无算。何况东南沿海倭寇的战事又已到了决战时刻!国事艰难如此,倘若兴起大狱,牵及内阁和六部九司,天下立时乱了!皇上现在问及新安江大堤决口之事,臣无言以对,也不可言对。恳请朝廷在适当的时候再行彻查。臣的苦心不只是为了严阁老的知遇之恩。严嵩当政二十年,到底贪了还是没贪,是别人打着他的牌子在贪还是他自己有贪贿行为,皇上比微臣更了解他。”
嘉靖紧紧地盯着他,好久转向吕芳:“吕芳。”
吕芳:“奴才在。”
嘉靖:“知道什么叫公忠体国了吗?这就叫公忠体国。”说到这里转向胡宗宪:“好。冲着你刚才这一番奏对,朕现在就不追问新安江决堤的事了。说到严嵩,朕也不比你更了解。你想开脱他,朕也想开脱他。可真能开脱的只有他自己。你现在就带着这些烂账连夜去见严嵩。不要说是朕叫你去的,也不要说已经见过朕了,就说奉朕的密旨来陈奏东南抗倭的事,顺便把你在浙江查出的这些账送给他看。”
4、爱护后辈胡宗宪
胡宗宪对上公忠体国,对下爱民如子,即便对待后辈,也能极具爱护。
对陷入毁堤淹田的马宁远,胡宗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设计让马宁远知道自己如何被郑泌昌、何茂才利用,并答应保护马宁远的家人;对书生高翰文,胡宗宪也给他指出详细的出路。
“第一,你不应该出来当官。你的才情只宜诗文风雅,你的为人却一生也当不好官。”
高翰文怔了一下,接着深点了点头。
胡宗宪:“第二,既然中了科举就应该在翰林院储才撰书,不应该妄论国策。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高翰文这一下有些不以为然了,沉默在那里。
胡宗宪:“第一次在驿站见到你,我不能跟你说这些。一个多月过去了,你在浙江竟能按我当时跟你说的尽力去做,可见你我还是道同可谋,现在跟你说这些话,也就无所谓交浅言深了。尽管我知道,这些话你很难听懂,或许到死的那一天你也听不懂,我还是要说。知道为什么吗?”
高翰文抬起了头:“部堂一定是要我做什么,尽管直言吧。”
胡宗宪:“这就是你的才情。你能听出弦外之音,这就够了。听我的话,把这些军需交割后,立刻返回杭州,找到朝廷派来的锦衣卫,主动请罪,请他们把你立刻槛送京师!
胡宗宪望着他突然发出一阵感叹:“要是能够这样请罪离开,我也早就请罪了。其实,你还是个有福的人哪。”
高翰文抬起了头:“属下这就连夜回杭州,一定按部堂说的去做!”说完,又磕了一个头,站了起来。
胡宗宪:“记住两条,第一,今晚我跟你说的话只能埋在心底。第二,你最多在诏狱关上一年半载,出狱后立刻辞职,不要再当官。”
对海瑞,当郑泌昌、何茂才以通倭的罪名将齐大柱等无人判死刑时,胡宗宪亲派人帮海瑞平反冤狱。从某种程度上,胡宗宪和海瑞是相似的,都是忠君报国、体恤百姓。但不同的是,两个人选择了不一样的路。海瑞,素有“海刚峰”之称,太过于刚硬,不懂的迂回婉转,尽管也被百姓爱戴,但是在官场上却备受排挤。胡宗宪外圆内方,和光同尘,可谓大智慧。
要说胡宗宪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太监吕芳回答嘉靖的这一段话更能概括他了。
“你说这个胡宗宪到底是个什么人哪!”嘉靖没有睁眼,更没有去接那块手帕,却突然问道。
吕芳的手停在那里,想了想答道:“奴才只好打个比方,不一定恰当。”
“说。”嘉靖睁开了眼望着他。
吕芳:“依奴才看,他就像个媳妇。”
嘉靖:“怎么说?”
吕芳:“上面有公婆要孝顺,中间有丈夫也得顾着,底下还有那么多儿女要操劳。辛苦命,两头不讨好。”
病退的胡宗宪或许是最好的结局,他该好好休息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