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村戏》出来,回家路上,“万泉河水清又清”的旋律一直回响在心里。也许是影片里唯一的亮色;但也许是俺娘的回忆给小时候的我留下的美好向往。她说,那时候她读初中,一群女同学上舞台表演斗笠舞,“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边唱边拿斗笠遮着脸,边侧身回眸,顾盼生姿,美。
除此之外,《村戏》里的人和事,实在让观者灰心。没有什么能唤起对人性之善的信心,连特意设置的处处表露善意的女主角也不能:她的角色负载了太多任务,过于刻意了,更像一个领有“充分表现善良任务”的小女孩,分明只是平衡关系,吃力不讨好。
如果单纯从主角“疯子”的角度看这个故事,这就是一个普通人如何被村集体“始乱终弃”的故事。故事本身一点也不意外,因此也算不上有什么剧透。因为,在这个故事里,细节比情节重要。
60年代末70年代初,反苏修,反美帝,深挖洞,广积粮,全民皆兵,备战备荒,“一粒粮食都是国家的”,“谁偷粮食就是国家的敌人”。一天,在花生地里,职责为护青的爸爸一巴掌把塞了满嘴花生的五岁女儿打噎住了,生生噎死了。一个偶然的不幸,被用来宣传大义灭亲,树立典型,报送上县级,全村倒因此吃上了当年的救济粮,渡过了饥荒。
这位典型,后来疯了。他在哪一个点上疯的呢?判断不出来。据导演说,医生顾问说,这疯子其实是“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没有一个病情发展的清楚节点,常常是外表正常的时候,其实内部已经病变了。多么符合剧情需要。
为什么常常有“疯子”直面镜头的特写?后来又听导演说,“疯子观看世界,并没有玻璃幕墙”。镜头帮助疯子说话。撤去玻璃幕墙的世界,难道不更反映真实?偏偏是疯子传达的。
后来疯子家保有全村最好的地。可以理解为一种“血酬”。转眼十年。
“1982年,我国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简单一句话,上面的旨意,下面执行。于是为了争夺好地,大家盘算上疯子这茬。各种戏剧。资源越是短缺,人心越是算计。甘地说得对,“贫穷是一种暴力”。
事态发展到后来,忽然有人想起,可以送疯子去精神病院呀。这话题一出,作为观众的我吓出一身冷汗。果然。要消灭一个人而“不伤人情”,真方便。果然,下一句来了,“这也是为了他好”。
在村集体一切为了某个人好的说法中,一个普通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剧终。
其他,都是细枝末节。“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编斗笠送红军”都是次要的。村支书,按上面的意思,要村里排戏,男主女主,家长里短,都是次要的。从头至尾只有一个角色,那便是疯子。
观映后,我问身边一个朋友:“你觉得剔除时代背景,疯子一家还是属于个体的悲剧吗?”回答是:“仍然是时代的悲剧,社会的悲剧,不是个体的。”我的看法刚好相反无论在什么时代,结结实实的只有个体的悲剧。
正如观众对导演的第一个提问:“疯子被封为英雄,被赋予神性,是不是他本身的人性承载不了这样的神性,所以疯了?”导演答:“这个……我们创作的时候没想到这么多,再说,从概念出发,是无法好好建构人物的,我只是从最基本最实在的事情、行为出发,去揣摩这个角色的心理。”
这个答案,颇符合我的观点。不用搬取大词与概念,单看实在的人与行为,不用责怪时代体制,只要体察彼时彼人的行为就好了,纯然个体的悲剧,比集体的悲剧力量还要大得多。集体的悲剧容易被忘却,个体的悲剧更难忘。
想起那天在海边的草地野餐,有位诗人在海边朗诵张枣的长诗,我单是记住了一句:“人是戏剧。”
人是戏剧。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是种种冲突的总和。这就是第一次看《村戏》给我的感觉。也许以后还会看。好看的不是故事,是讲述故事的电影语言,如此纯熟。据说演员们全是素人,但他们大多数在生活中职业也是演员,所以还是忠实于本色的演出。
编剧与摄影功力很好。除了有时觉得细节处理过于刻意,倒没什么好抱怨的了。谢谢导演和剧组,用三年的工作呈现了这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此处应有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