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蒋南彻曾说,她是一个“饥饿的人”。这话很好理解,除了食饥饿,还有性饥饿,以及精神和爱的饥饿。
不仅饥饿,而且反刍。整整三十年,蒋南彻都陷在过去的泥淖之中。
蒋南彻的出生是在冬天。
那个冬天以前,她的大伯溺死在了黄河里。
那个时候,蒋子勋刚刚拿到了剑桥大学的许可函。
她见过他的照片,剑眉星目、一脸正气。
虽然蒋南彻的父亲也生得好看,但脸上始终有一种纨绔的感觉。
蒋南彻的记忆始于两副棺材。
那个时候,木匠将棺材抬进院子里。
蒋南彻那么小,却像天生知道死亡似的。
她常常幻想自己小小的身躯躺在大大的棺材里。
入夜,太爷爷在炕的一头打鼾,太奶奶在另一头。
蒋南彻从炕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听太爷爷的鼾声。
那鼾声使她烦躁。但一旦太爷爷的鼾声停下来,蒋南彻又会担心起他们的死亡来。
窗外,那根木棍戳破蓝蓝的夜空,直向月亮插去。
蒋南彻对父母的初印象只有那一次她生病——半夜里,他们将胶囊里的粉末倒进水里喂给她喝。
她记得那黄色的粉末在水中坠落,记得那偏甜的味道,却怎么也想不起父母的样子。
对于蒋南彻而言,她的第一对“父母”是她的曾祖父母:是太奶奶干瘪的乳房,是太爷爷的旱烟。
蒋南彻的幼年是院中的花圃,是永远吃不腻的酸粥和豆角,是和邻家的小孩一起“唱大戏”,是醇香的黄酒,是立柜里的零食和零钱;是太爷爷装作要打她的“红柳棍”,也是他买给她的第一本书。
太爷爷过世的时候,蒋南彻没哭。但许多年过后,她才明白——那时,她的心里已然缺了一块。
后来,轮到太奶奶离世,蒋南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体总是失衡。医生问:近来可有伤心事?
自然伤心——她人生中的第一对父母走了。
蒋南彻幼年的结束始于她爷爷的到来。
那一天,蒋南彻的爷爷回来亲自接她去城里。
蒋南彻哭闹个不停。对于她来说,这无异于二次抛弃。
当初是她的父母有了弟弟蒋小北之后将她遗弃在老家;可如今却又想将她从曾祖父母身旁抢走。
蒋南彻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小小的她只觉得自己像一件物品被抛来抛去。
但她终究不过是个孩子,四五岁的年纪,唯有任由命运的摆布。
蒋南彻的爷爷并没有直接带她去城里,而是在途中的一个小县城停了下来。
他带她走进一间院子。
那里站着一个戴军绿色帽子的男人。
蒋南彻的爷爷递给他一沓钞票。
他走之后,屋内的女人才迎出来。
“这是爷爷的妹妹;南彻,叫老姑。”爷爷是这样说的。
那晚,蒋南彻睡在外屋的沙发上,一夜未眠。
她并没有听见什么,但在她的回忆里,总觉得有什么很刺耳的声音回响着。
翌日清晨,蒋南彻便跟着爷爷启程去了城里。
那是栋二层洋楼,除此之外还有别院和东西两房、车库。
蒋南彻的母亲迎了出来,把她带到了弟弟所在的房间。
那个时候,蒋南彻就知道,他和蒋小北之间横亘着一条巨大的深渊,那便是——性别。
蒋南彻试着抱起弟弟。
在蒋南彻的记忆里,那时她还那么小,却忽然有种想摔了那个小生命的冲动。
这种想法是许多年后自己强加给自己的,还是当时确实如此,蒋南彻已经记不清了。但她习惯了以这种方式揭示男权、揭示嫉妒,就像揭示性。
那也是蒋南彻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奶奶。
蒋南彻的奶奶是位优雅的女士。可惜的是,她的情绪很不稳定。
蒋南彻听说,父亲蒋子然年幼时经常遭到奶奶的毒打。她甚至会因为地上一两滴水渍与蒋南彻的母亲爆发激烈的争吵。
实际上,更多时候,蒋南彻的奶奶是住在医院里的。她几度自杀,都从生死线上被拉了回来。
蒋南彻始终记得她在精神病院里的样子,圣洁、优雅。小时候去医院探望奶奶,她递给蒋南彻一根香蕉时她是那样觉得的。
后来,在她五十六岁那一年,她终于还是选择了以自缢的方式结束人生。
太平间那双绣花鞋是蒋南彻最后一次见她。她死的时候还是美的。她一生都未曾承认过自己有病。就像她一生追求死亡与美;而最终,也算是得偿所愿。
那天,蒋南彻和弟弟放学回家。路上,他们遇到了父亲。
蒋子然的眼眶红肿,哭着说:你们的奶奶过世了,都是我的错。
蒋南彻和弟弟只怔怔站着。
确实,除了爷爷和大伯的事,蒋子然他也让蒋南彻的奶奶伤心万分。
蒋子然卖掉了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蒋南彻的蓝色小楼。
因为他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最初只是十几万,后来慢慢的,数额越来越庞大——以千万以亿计,终于到了蒋南彻的爷爷蒋中正也无力偿还的地步。他只得在报纸上刊登了与蒋子然断绝父子关系的告知。
这一切,首先是出于蒋子然被过度溺爱所形成的性格;其次是当时蒋中正财力正雄,引来了一大批狐朋狗友将蒋子然引入深渊。
蒋南彻的父母一早就名存实亡。
蒋南彻的妈妈关洁会带着她和弟弟蒋小北去蒋子然的情妇那里。空骂几句,折腾一番,姿态难看,也不见得事情有任何好转。
除此之外,蒋子然对关洁日复一日地家暴着。
蒋子然把一把剪刀插进了关洁的背部;一楼到二楼的地毯上都是猩红的与红地毯融为一体的血。
那一天,蒋子然拿起了菜刀;蒋南彻张开双臂挡在了关洁身前。
“你要砍妈妈,就先砍我。”
然后,蒋子然他——扔掉了菜刀。
之后不久,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
关洁租了一处院子里的一间房。同她们住在一起的还有身患尿毒症的姥姥,以及姥爷。
姥姥坚韧却不乏温柔。姥爷脾气虽倔但待蒋南彻很好。他经常与家里人闹矛盾,但是蒋南彻仍然喜欢他做的馅饼、喜欢与他一起看电视。
后来,他们搬了家。蒋南彻时常推着轮椅送姥姥去做透析。但是,在她上初中没多久,姥姥便因为换肾后的排异反应过世了。
蒋南彻甚至没见到她最后一面。这件事对她影响巨大,她至今后悔没去见姥姥最后一面。
从幼儿园起,蒋南彻就晓得男女之别。
她那时喜欢一个总流鼻涕、邋里邋遢的小男孩。那孩子很聪明。
后来小学,她喜欢班长;小升初考试,他是第一名,她是第二名。
蒋南彻本以为家庭不是避风港,那至少学校该是象牙塔。
可是,从初中起,一切都变了。
军训的时候,一个女生忽然来到蒋南彻面前,对她说:听说男生们都说你漂亮。
当时还很天真的蒋南彻不知道这句话里有多少复杂的成分。
那时候,男生都围着蒋南彻转。单纯的十一二岁的她,真正在豆蔻年华由于一张精致的脸被偏爱过。
可是,好景不长。太过单纯总免不得简单。
蒋南彻不仅漂亮还成绩优异,很快陷入树大招风的局面;自己又不懂收敛,招来许多明枪暗箭。
“你换这件衣服是为了勾引谁?”
“抢别人对象,你真恶心!”
“你知道你像谁吗?那个电视剧里的坏女人。”
还没有尝过恋爱滋味的蒋南彻莫名被冠上了狐狸精的头衔。
蒋南彻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如何消化这种攻击,默默承受着,终于变得低调、隐忍、消极,也终于才从校园暴力中全身而退。
不谙世事的她甚至觉得美貌是一种诅咒。
在那之前,蒋南彻曾和校草是朋友。下雪天,雪停在蒋南彻的睫毛。她和他并肩走在校园里,整个四层楼的学生都趴在栏杆上看热闹,发出各种声音来。
后来,蒋南彻有个关系不错的异性朋友跟她说有个男生喜欢她。蒋南彻就慢慢开始关注那个男生。
他是好看的,更有一种纯净的杀伤力,稚气未脱却又邪气十足。
他时常会倚在栏杆边看着蒋南彻,放学后绕道和她说几句话,还经常欺负她。
直到有一天,那个曾照亮蒋南彻灰色人生的少年将她打入了地狱,仅凭一句话:你的妈妈是妓女吗?
蒋南彻那个时候知道了什么是“心痛”。原来,心脏这个器官是真的会痛。
但蒋南彻只是怔怔地坐回座位上,一动不动。
那时候关于关洁的流言蜚语特别多,这是从那个很有名望的家族抽身所必须经历的。
后来,关洁曾经与一个男人交往过。可是,历史重演,那个男人也拿起了菜刀。
因为流言。
还是一样,蒋南彻挡在了妈妈的身前。
与此同时,学校的环境使蒋南彻窒息。她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下深深浅浅的刀痕。
蒋南彻平静地看着血蔓延开来。
蒋南彻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中考考得很不理想。但入学之后,却始终保持着年级第一的成绩。
关洁动用人脉和财力将她转到了全市最优秀的学校最顶尖的班级。
就是那个下午,蒋南彻遇到了她。她永远忘不了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她在昏黄的日光下圣洁一如女神。后来,她便成了蒋南彻的女神。
蒋南彻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空无、机械、自然等哲学的思考。她甚至否定了一切。可是方筠的出现撕裂了这些思考。
蒋南彻好像朦朦胧胧间看到了艺术之美。崇拜、喜欢、嫉妒交织在一起,她陷入了矛盾中。
蒋南彻不想去上课,其实是来自方筠的影响,而并非出于高考的压力。
她浑身疼,关洁带她做了各种检查,都显示没有问题。
终于,有一位医生说:去看看精神科吧。果然,蒋南彻被诊断为“躁郁症”,也就是双相情感障碍。
几乎没怎么上学的蒋南彻只考到了一个二流大学。
那时候,她忽然变得很积极向上,报了十个社团,更在学生会中担任要职。
蒋南彻那时拥有一个重要的朋友,她们彼此无话不谈:蒋南彻知道她有一个同性爱人,她知道蒋南彻的病。
蒋南彻还遇到了一个网恋对象古海忆。他们无所不谈,从哲学到文学,从爱到性⋯⋯
可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蒋南彻醒来,眼前是一片白花花的天花板,她的四肢被绑在床头床尾的杆子上。
那种感觉如同重生,是极度的孤绝。
那是蒋南彻第一次犯病。因为电击治疗,她丢失了几个月的记忆。
她残存的记忆就是去上海找方筠,味道清淡的奶油蛋糕、暮色下的古籍书店与那些典雅的装帧、赫本蜡像前定格的青春明艳⋯⋯更多的,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情愫。
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周羽彤,方筠的室友。
三个女孩子像三角形,似乎形成了某种合力。
但这块三角形很快就崩坏了——因为后来,周羽彤患上了和蒋南彻一样的病。
很快,她就选择了自杀。她消失在湖底,带着她的美丽与聪慧,还有那些未经世事的单纯与谜。
后来,蒋南彻从病案、家人和病友口中慢慢知道了自己丢失记忆期间的所作所为。
有对于性的迫切、有对于哲学的思考,总之就是行为异常,说的话更是不着边际。
可是,有一个病友,她很喜欢这样的蒋南彻。她说,蒋南彻刚入院时天天说的都是宇宙大爆炸、存在主义等艰涩又有趣的内容。
她们讨论人生之苦,讨论诗词歌赋。她吻蒋南彻,说她疯的时候就喜欢上她。
她是真正想要自杀的人,而蒋南彻,从未真正动过自杀的念头。蒋南彻始终保持着对于轻生的漠然,她则恰恰相反。
同时,蒋南彻对那个本来与她爱得炙热的网恋对象完全失去了感觉。
关洁帮她转了学校。
在火车上,她遇到两个男生跟她要手机号码。
其中一个,便是她的前夫安生。
蒋南彻恰好转学去了安生工作的城市。
从入学第一天开始,安生就陪在蒋南彻身边,打点她生活的一切,真正无微不至。
那天,安生喝醉了,终于正式表白。
说实话,安生并非蒋南彻喜欢的类型。可蒋南彻当时急需一场恋爱进入她的生活。
没真正谈过一场恋爱的她就那样答应了。
从此,蒋南彻感受到了她以往人生中从未体验过的安全感和归属感。
安生每天陪着蒋南彻,时不时买礼物给她、时不时给她惊喜。
第一次外宿后,她就变得极为依赖安生。后来,他们每天都在外边的小旅馆住。
蒋南彻眼中是没有别人的,她根本不在乎流言蜚语。
同时,蒋南彻也是不甘寂寞的。
安生出差,她便与几个人发生了关系。
他回来后,蒋南彻一直忐忑不安,最后终于向他坦白。
安生选择原谅蒋南彻。
然而,同样的事又一次发生了。
安生在自己的手臂上烫了一个烟疤,却未伤蒋南彻分毫。
那么多次背叛,这是他唯一做过过激的事。
后来,蒋南彻二次犯病,病中思维混乱,可她再疯、却也知是自己对不起安生,所以也烫了烟花在自己的手臂上作为补偿。
后来,蒋南彻精神出轨了。
那个人,是于渺渺喜欢的人。于渺渺是她的妹妹。
当然,肉体上,他们也越过了底线。
蒋南彻一心喜欢上江贤,决定和安生分手,但是在去找江贤的路上却忽然回心转意。
之后,蒋南彻查出了病——尖锐湿疣。
安生也被她传染。
那个时候,关洁带着蒋南彻去做手术。一个女医生,一个男实习生。
蒋南彻感到剧烈的疼痛,还夹杂着其他一些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感受。却并非羞耻感,甚至近似于快感、或者竟是一种邪恶的罪感。
然而,回到家,仍感剧痛的蒋南彻只是静静看着关洁出门开会。
她给安生打电话。两三个小时之后,他出现在了蒋南彻的床头。
蒋南彻知道,这个男人,是真的爱她。
安生是蒋南彻的第一个男人。
第一次,她疼得厉害。但床单上并未染血。
她指给安生——马桶里有血。
第二次,蒋南彻便开始享受。
那个阶段,除了安生,蒋南彻共有过九个男人。
如今,她已几乎记不清这些人,只伶仃几个有点模糊的印象。
一个很爱看书的已婚丁克一族,比蒋南彻大二十岁。他是关洁的朋友。
蒋南彻记得从他家里出来,刚好遇到一辆跑车停下来要载她。
那时,蒋南彻真正美得意气风发。
除此之外,关洁的同事也曾与蒋南彻有过纠缠。
还有一个男生。他们在镜子前。
他说:你的身体真美,像莫妮卡·贝鲁奇。
那段时期,蒋南彻结识过各种人。其中不乏“吸毒”的。但她还有仅存的理智,拒绝得利落。
蒋南彻有时会想起那个算命的老头。
他对她使用了那双干枯腐朽的手。
他说蒋南彻是天生的淫娃荡妇。
不过,蒋南彻拒绝向他交付自己的第一次。
安生和蒋南彻租了房子。一室一厨一卫,真正简陋。厨房到处是油渍,卫生间很脏、马桶是蹲式的。
可是,那个时候,蒋南彻却是最幸福的。
是安生,给了她一个家。
过了许多年,蒋南彻仍然不能忘记那栋废旧公寓墙上的斑斑点点。
她记得那栋几成危楼的公寓叫青年公寓。
但蒋南彻一点都不介意,那是她的家——彼时,有安生的地方就是家。
安生在斑斑点点的厨房做饭,油烟升起来,蒋南彻感觉笼罩在幸福的迷雾中。
墙上的斑点一个个地升起来,形成幸福的模样。
厨房小小的,却能容下那么多斑点。
安生每天都会做饭给蒋南彻吃,她则负责其他家务。
后来,安生送了一条小狗给蒋南彻。
虽然蒋南彻一直觉得这个决定有些不负责任。但是毫无疑问的,那段日子,她是幸福的。
安生照顾豆豆极为细心。豆豆吃了白米饭,都粘在了牙床上,安生耐心地帮豆豆剥下那些米粒。
有一晚,安生喝醉酒,把卫生间吐得乱七八糟。蒋南彻细心地照顾他、打扫卫生间。
安生说过,就是那个时候,他认定了她。
可蒋南彻的心始终是不完整的,正如墙上的斑点。
他们在那里住了不到一年就搬走了,安生说想给她更好的环境。
蒋南彻笑笑,却怀念起墙上的斑点,怀念起冬天手洗的衣物,怀念起拉好窗帘后阴暗的小屋。
搬家了,那个地方不再有斑点。
可是,很多东西都没有变。
豆豆的身体依旧羸弱,经常去附近的宠物医院就诊。
安生仍旧在烟火缭绕处做饭。
蒋南彻依旧主动承担起其他家务。
一切都是那么朴素自然,直到安生母亲的到来。
其实,安生有一个很好的母亲。
可是蒋南彻却莫名地开始暗自流泪。
这位母亲,她撕掉了苏菲·玛索的海报;她一直觉得作为老师的蒋南彻一定比作为工人的儿子轻松。
这些小事,由于安生的孝顺与贴心,蒋南彻都怪不起来,只能自己承受着。默默的,一句也不说。
可是,他们的豆豆死了。
死亡这个字眼,是蒋南彻生命的起点。
死亡接二连三死去的兔子,是她抱着哭了一天的欢欢们的尸体。
死亡是她养过的彩色的小鸡。上了年纪的保姆把死掉的小鸡在怀里揣一会儿,它们又活过来;但终究也难逃一死。
死亡是一到暑假回到老家抓到的蜗牛和河蚌,
死亡是最早的时候听到太爷爷的死讯,却只是在葬礼上写了一篇悼文。
死亡是后来看着姥姥吐出绿色的胆汁,却没有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死亡是太奶奶肿胀的尸身,是蒋南彻表演性的哭泣,身体却失去平衡,医生问——近来可有伤心事。
死亡是看到姥爷如骷髅一般干枯的身体,却在葬礼上听到姐姐说了一句“完全不觉得伤心”。
死亡是亲眼看见奶奶的绣花鞋;是爸爸从老屋的斜坡上下来哭着说奶奶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蒋南彻会那么自然地知道是上吊。
明明是那个年纪,怎么会明白自缢。
蒋南彻始终觉得安生一定会是一位好的丈夫、好的父亲。
可是无论她说什么,关洁都自动屏蔽。她打心眼儿里不认可女儿的选择。
蒋南彻无奈,以后便不再说什么。
她从不曾想到,几年之后,关洁的态度会以一百八十度转弯。
但确实,那时,无论多么幸福,蒋南彻的状态始终不好。
那种感觉就像,就像那间满是斑点的房子。那一次留豆豆自己待了几天,回来后到处都是豆豆的屎尿;再怎么清洗也清洗不干净,空气中永远盘旋着臭味。
蒋南彻笑着,一面说幸福、一面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自己荒芜的内心。
由于幸福,也由于逆反心理,蒋南彻拉着安生去领了结婚证。
婚后几年,他们一直过着平静的日子。蒋南彻的人生从没有过那么安然的感觉。
安生,他所给予蒋南彻的,不仅仅是爱,更是归属感、安全感和责任感。
然而,一切都被打碎了。
是一个夏天,蒋南彻加入了一个作家的群聊;那是她人生的一个重要拐点。
他们是一个新兴的群体——陪玩。
内心深处的寂寞使得蒋南彻在遇到他们后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开始深陷泥潭:学会了用金钱购买陪伴和所谓的“情感”。
蒋南彻的投入越来越大,遇见倾莲后更是。
被蛊惑的蒋南彻,明知自己被骗,还是持续投入金钱与情感。倾莲的诱骗手段一流,慢慢勾起了她体内的炸弹。
情绪的极度不稳定使蒋南彻陷入了极端的天马行空的思维之中。
她一会儿觉得自己是阿修罗,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神;一会儿看周围的人都是间谍,一会儿觉得他们图谋不轨。
现在再想起来,那些胡思乱想和胡言乱语便是第一次住院的再现。
但是也是多亏这次犯病,蒋南彻才清楚知道自己体内埋着一颗定时炸弹,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性。因此,她必须小心照料自己的情绪,尤其不能往躁狂的方向倾斜。
而这一次,因为安生的陪伴、关怀;入院前,蒋南彻已经差不多恢复理智。所以,没有接受电击治疗的她基本记得全过程,包括那些病友。
有一个女生总是被同学打压、欺负,慢慢对很照顾她的导师产生了感情;但她是有男友的,因此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还有一个一直在日本留学的女生,她是为了治病回国的。她总是莫名其妙地头疼。那种剧烈又无来由的痛楚使她下定决心再治不好就轻生。
还有其实身材很好却总觉得自己太胖的女生,有貌美如花、丈夫却到处沾花惹草的女子。
蒋南彻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美丽的少女。过生日被强暴,又被咨询师诱奸,多次犯病、堕胎被男友抛弃的那个少女。
她那么美,肤白胜雪、唇如蔷薇。她的手臂上有两排烟疤。
出院后,蒋南彻坚决要去办理离婚手续。那个时候,她的情绪高亢,一心想着外出发展、闯出一片天地。
安生付出一切去呵护蒋南彻,但是终究敌不过她的执意。
接下来的很长时间内,蒋南彻都在家静养,被无聊、寂寞、空虚缠绕着。
她再次回到平台上消费。
除此之外,蒋南彻还是一位性瘾者。
与安生分开后,粗略计算,她与超过五十人发生了关系。
这些人之中的大部分蒋南彻都忘记了;其中,也不乏不是一对一的情况。
蒋南彻印象最深的还是她的主人以及一个模特。
蒋南彻的主人不单单是她的主人,更像是他的人形提款机。
蒋南彻前期就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因此,他很快就来找她了。
他叫拉菲,是个暴烈又温柔,谈吐、衣品皆不俗,很有魅力的男子。
而那个模特,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园,他们的第一次也是在公园。
蒋南彻的记忆力有限,一开始还数着,现在却根本不知道人数了。
医生说:你有瘾,还有暴食症。蒋南彻自己是知道她的暴食症的源头的。
那是初中的时候,蒋南彻吃着炸串回家,正欲敲门,却听到屋里关洁和男人的调笑声。
彼时关洁已单身多年,可蒋南彻还是感到背叛。
所有的人都不像拉菲那样让蒋南彻着魔。
蒋南彻是一个真正的“受虐者”。
他们在飞机场外墙旁若无人地留下痕迹。他们一起去吃饭,然后待在酒店里一次又一次地享受他或者他的工具带来的快感。
正是那个时候,蒋南彻爱上了他。
虽然后来她不停地与人发生关系,虽然他后来只接受她的“礼物”。
之后,蒋南彻遇到了许多人,但都不能代替拉菲在他心里的位置。
再后来,云雨之际,那个模特和他的朋友——一个女生,还会一起咋舌于蒋南彻的美貌。
性的容貌是什么样的?
最早以前,性是阴影。是大浴室楼顶偷窥的工人,是手:是同桌早熟的手;是父亲喝醉酒的手;是爷爷私生子不安分的手;是算命先生老迈嶙峋的手。
后来,性是好奇。是一本偷来的漫画书;是一张终于由于觉得羞耻和罪恶被折断的碟片。
再后来,性是极乐。是初尝禁果的痛感后紧接着的甜蜜果实;是滔滔不绝的江河湖泊;是受虐时的痛并快乐。
什么滋味都尝过的蒋南彻,终于到了而立之年。
她从半百人流中淌过,把性当成了救命稻草。
那个孩子降临了,蒋南彻果断地打掉了她、或他。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也没必要知道。
可这三十年,蒋南彻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