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书卷十·二〇】

或问：“刘勰言陆机‘亦有锋颖，而腴词勿剪，终累文骨’。近日才人，如宝意、鱼门，时蹈此病。”余晓之曰：“韦端己云：‘屈、宋亦有芜词，应、刘岂无累句？但须精选斯文者，食马留肝，烹鱼去乙可耳。此《极玄集》之所由作也。”’

刘勰，（约465年—约521年），字彦和，东莞郡莒县（今山东省日照市莒县东莞镇沈庄）人。南朝梁时期大臣，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家。撰写《文心雕龙》，得到宰相沈约称赞。昭明太子萧统去世，内心伤悲，请求出家，没有得到梁武帝许可。于是，烧发明志，法号慧地，出家并圆寂于定林寺。《文心雕龙》引论古今文体及其作法，与刘知几《史通》、章学诚《文史通义》，并称文史批评三大名著，奠定了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

陆机，（261年－303年），字士衡，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西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出身吴郡陆氏，为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四子，与其弟陆云合称“二陆”，又与顾荣、陆云并称“洛阳三俊”。

锋颖，比喻文章的立论。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论说》：“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人伦之英也。”

腴词，亦称“腴辞”，是指华美、繁冗的文辞的意思。出自南朝梁刘勰 《文心雕龙·杂文》：“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唐·刘知几《史通·杂说上》：“或腴辞润简牍，或美句入咏歌，跌宕而不羣，纵横而自得。”

文骨，意思为文章的风骨。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

宝意、鱼门，指商盘，程晋芳。清代诗人。

韦庄，(约836年-910年)，字端己。京兆郡杜陵县(今陕西西安)人， 晚唐诗人、词人，五代时前蜀宰相。工诗，与温庭筠同为“花间派”代表作家，并称“温韦”。

屈、宋，先秦楚辞作家屈原和宋玉的合称。

芜词，是指芜杂之词，常用作对自己文章的谦称。元·无名氏《碧桃花》第一折：“芜词拙笔，徒污仙眼耳。”

应、刘，为汉末建安文人应瑒、刘桢的并称。

累句，意思是病句。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如李邕、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各取其半，方为尽善，然此语不可为不知者言也。”

食马留肝。《汉书·辕固传》：“辕固，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于上前……于是上曰：‘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后反用其义，以“食马留肝”比喻未能吸取精华。

烹鱼去乙。《礼记．内则》：“鱼去乙。”东汉·郑玄注：“乙，鱼体中害人者名也。今东海容鱼有骨名乙，在目旁，状如篆乙，食之鲠人不可出。”《尔雅·释鱼》：“鱼肠谓之乙，鱼尾谓之丙。”晋·郭璞注：“此皆似篆书字，因以名焉。” 乙，古代或指鱼鳃骨，或古指鱼肠；“去乙”，即除去害人之物或不可食用的鱼肠。后因用为去除有害或无用之处。唐·韦庄《和郑拾遗秋日感怀一百韵》：“似鱼甘去乙，比蟹未成筐。”

【闲言碎语】

本条诗话阐述了一个观点，即，名人之作并非全是精品。无论是古人还是时人，都存在这样的问题。因此，才有了选集之举。在此，袁枚引用了一段韦庄写的序言来作为论据：“韦端己云：‘屈、宋亦有芜词，应、刘岂无累句？但须精选斯文者，食马留肝，烹鱼去乙可耳。此《极玄集》之所由作也。”’

这段话确是韦庄所言，但袁枚记忆错误，这是韦庄给自己编选的唐诗集《又玄集》撰写的序言，并非给《极玄集》所写。

《极玄集》是唐朝诗人姚合编选的唐诗集。姚合，777年－843年，字大凝，父是临河令姚閛，玄宗朝名相姚崇的曾侄孙。吴兴（今浙江湖州）人。早年曾寄家邺城（今河南安阳），又曾隐居嵩山。元和十一年（816年）登进士第，曾任武功主簿。中年后官稍显，曾任金州及杭州刺史，终官于秘书监。卒于会昌二年十二月，年六十六。他是中晚唐之际的重要诗人，存世诗集称《姚少监诗集》。《旧唐书》卷九六及《新唐书》卷一二四《姚崇传》附有其传，甚简略。在洛阳出土了姚合与妻子卢绮的合葬墓志后才知晓其生平。

《极玄集》篇幅不大，自序甚简：“此皆诗家射鵰手也。合于众集中更选其极玄者，庶免后来之非。凡二十一人，诗百首。”所收以王维为首，包括祖咏、李端、耿湋、卢纶、司空曙、钱起、郎士元、韩翃、畅当、皇甫曾、李嘉佑、皇甫冉、朱放、严维、刘长卿、灵一、法振、皎然、清江、戴叔伦等，主体是天宝至贞元间追随王维诗风的一批诗人。所谓极玄，近似严羽所谓妙悟，王士祯所谓神韵，是对这派诗歌群体追求兴象禅味风格的概括，也构成安史之乱到元和中兴之间唐诗的主脉。此书编选有强烈的标举诗派的倾向。

《又玄集》，则是韦庄编选的唐诗集。编者意在继姚合《极玄集》，故名。全书三卷。选录杜甫、王维、杜牧等142人，诗297首。此书所选诗，五、七言古律及歌行均有，所录释子诗十家，妇女诗十九家。亦为诗选兼收僧道及女子诗开了先例，其中蜀妓薛陶（涛）诗，即初见于此书。此书在我国早已亡佚，明清人都没有见过。清王士祯（1634年—1711年）选唐诗时所见并非真本。但在日本却有流传，日本享和三年(1803年)有官版本。1957年，日本京都大学清水茂教授读了夏承焘教授的《韦端己年谱》，知道中国已无此书，就寄赠夏老该官版本书影照片一份，此书方复见于中土。夏老即交与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于1958年影印出版，并收入中华书局出版《唐人选唐诗(十种)》一书。从《又玄集》的流传情况看，袁枚应该也没有读到过真本，将《又玄集》误作《极玄集》，情有可原。

袁枚所转述韦庄之语，是经过其省略删节，意思不错，但比之原文，缺少文采。读过韦庄诗词者多，而读韦庄之文者少，故特将序言有关部分转引如下：

盖诗中鼓吹，名下笙簧。击凫氏之钟，霜清日观。淬雷公之剑，影动星津。云间分合璧之光，海上运摩天之翅。夺造化而雷云喷涌，役鬼神而风雨奔驰。但思其食马留肝，徒云染指。岂虑其烹鱼去乙，或至伤鳞。自惭乎鼹腹易盈，非嗜其熊蹯躅美。然则律者既采，繁者是除。何知黑白之鹅，强识淄渑之水。左太冲十年三赋，未必无瑕。刘穆之一日百函，焉能尽丽。是知班、张、屈、宋，亦有芜辞。沈、谢、应、刘，犹多累句。虽遗妍可惜，而备载斯难。亦由执斧伐山，止求嘉木。挈瓶赴海，但汲甘泉。等同於风月烟花，各是其栌梨橘柚。

文中提到的“食马留肝”，是个很有意思的历史故事。古人认为，马肝有毒，食之死人。东汉学者王充在《论衡·言毒》篇中写道：“火困而气热，血毒盛，故食走马之肝杀人，气困为热也。”《本草经集注》：“马肝及鞍下肉，旧言杀人。”汉武帝在诛杀官拜文成将军的方士李少翁后，曾对别人说：“文成（少翁）食马肝死耳。”一桩杀人事件被轻描淡写地说成食物中毒的意外事件。

食马留肝的典故发生在汉景帝时。两个学者在汉景帝面前辨论臣子是否能够推翻暴君的问题。—个叫黄生的学者先说，商汤和周武王不是啥受之天命，他们把国君杀了，说到底就是篡位。另一个学者名叫辕固，不同意黄生的观点。他说，民意就是天命，顺从民意杀掉夏桀商纣理所当然。黄生听后打比方反驳，帽子再旧，也是头上戴的；鞋子再新，也是脚上穿的。为啥呢？这就是上下有别。君主有过错，臣子可以劝谏，无论如何不能杀了君主自己登位。

学术辩论最怕联系当前实际往政治上靠。

辕固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他接着黄生的话茬说，如果按照你的观点，那大汉朝开国的高皇帝取代秦朝做了天子，有错？此刻，汉景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很不开心的说道：“食肉毋食马肝，未为不知味也；言学者毋言汤、武受命，不为愚。”意思是：吃马肉不吃马肝，没人说你不是美食家。探讨学问不说商汤、周武革命，也没人说你是笨蛋。一场辩论，戛然而止。毫无疑问，汉景帝既不能支持辕固（那等于承认造反有理），也不能支持黄生（那就动摇了汉朝的合法性 ），所以立即禁止继续讨论。后世出现了用“不食马肝”来比喻不应研讨的事不去研讨。

搁置、或者屏蔽敏感话题，是一切统治者的政治惯技。无论是封建专制统治者，还是所谓的西方民主式政客，都会设置一些政治禁忌。从古至今，一以贯之。因此，当你的微信遇到封号、限制登陆、禁止建群、禁止群发言、禁止发朋友圈等情况，就一定要看看食谱，今天是不是吃了马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