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地界无论多么荒凉,总还是有一群“绿朋友”的,这帮朋辈中的老先生,便是屋后山坡上或粗壮或孱瘦的几竿栗树与桃株,那桃树是远来客人,是父亲当年由迢遥千里外移来与我们为友的,这位忠诚的朋伴为我家奉献了近四五年的桃果,最终臣服于土地的鄙性,被划入孱弱的那一支队伍了。然那实在不甚著眼的栗子树,已是我家的老党了,由于它的树性比土性还可鄙,终以此战胜了贫瘠,安稳地存活至今。
到了某些它们满意的节令,它的枝条便愈来愈低,一个个刺头的榛团垂挂其上,再不过一节气,就会稀稀疏疏地掉下来,这熟成的果实好大半被人捡拾去,剩下的那些多半是“异产儿”,就由鼠雀平分了。
养馐的雀,自然不拘泥于这开胃的小食,对鼠辈而言这却是一大主食,相比家中的玉米仓防备犹紧,此去的途中更有药险蛰伏,确实,细细掐算,这是最安全的办法了。故凡有收撷的遗存,一定是难逃这剖腹之难的,纵你有茅针浑浑一身,但犹奈爪牙无情?我是分明这“手术”高超的人,那空空荡荡的两瓣栗子外壳就是最好的见证。
它们应该是这一片区域活得最豁然的动物了,对我家阁楼的占领已是陈年旧事,并且这“武力扩张”仍在继续,每日夜中,隔时候就可听见几只窸窸窣窣的爪子在阁板上挠着,像是在思考下一步的活动,等仿佛思考好了,便飞跑起来,一会儿闻若在翻着筋斗,一会儿又像是在绕着速急的圈子,颠簸着,行进着,有时候突然“咚”一声扑在阁角上,让人疑心是撞死了,不时又起了怯怯的爪子声,好像是在细细抚须,反思自己方才的调皮。
它们真是杂耍的好手,也许是吴桥的鼠后,依旧未尽先辈的卒业,因无聊戏作自娱,到了它们“农忙时分”,这娱乐便暂时停歇,又若在落栗子的时候,于是阁上听见的便不是翻腾,而是像蜣螂一样的推搡,几颗栗仁儿如皮球一样被它们运来运去,阁上就起了骨碌骨碌的擂动,让人还以为是秋满人间的太平,连老鼠也吃圆滚了肚子,翻来翻去在玩呢。这西续福斯一样的工作经常一直持续到深夜。
母亲是睡地分外早的人,难经受它们如火如荼的搬运,常常在一夜咒骂后,在白日里房屋各处下几副大药,但殊不知老鼠竟也有“派系”,那在阁间活动的是一派,在阁下正室藏躲偷生的又是一派,往往药死的是后者,前者因为不触及家中厅室(玉米仓多少要拜访一下)得以每次都躲过了大劫。
那“梁间派”有三只,常活动的有两只,还有一只也许太懒惰,也许是老了,它常常伏卧在我床正上方的那个阁角上,每次其它两只扑腾玩耍时,我可以稍微听见它有点爪子骚动的声音,静寂时,有时也会突然,听见它不知是翻身还是惊寐的骤然鼓动,我猜它真是一只悲伤的老鼠。
我常常胡想,它到底是不是另外两只的老母,我不精通生物学,不知道老鼠会不会存在子母相依的情况,但终有一段时间,那个阁角不再有什么声响,也许它已经寿终,我睡梦里好像是恍惚听见过其他两只鼠聚集在那个阁角,挠着爪子,扑腾着发出响动,这也许是梦中事,但从此以后,那个阁角确实变成是寂静的处所了。
这黄粱碎忆,亦或真实的丧辰,哀歌是有的,哀歌是以扑腾的,欢乐的方式奏出的,只是我这个听客愚钝非常,不知这虚实,贪眠又贪醒的人,果真是会存憾的。
后来,母亲的执著终于有了回报,鼠药终于碰巧毒死了一只“梁间派”,从此后,那个原本欢快的阁楼一下子落寞了许多,那只孤单单的老鼠的响动也更加凄凉了。以后的很多日子,它的迹象变得那么单调孤独。
后来,一七年的冬日飞了很大的雪,曾经与它分食的鸟雀也为冬寒束喉,尽管雪不长,只一场,便融出春发的暖气,那时些许阴处的冰凌未化,就那样的天气,我听不到它的动静了,一点也没有了。
至今仍觉奇怪,为何它不见了踪影,也许,它早在某个冰冷的角落,和他的同伴一样跪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