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在院子里越骂越带劲儿,南墙根红红绿绿垒起来的东西是冬梅嗤之以鼻的,但那是三财唯一的经济来源。
他如今能做的也就是走东巷串西家捡来这些"破烂儿"然后变卖成钱,他的烟酒钱还有馋嘴时的饭钱都在这儿。
三财视这些如宝贝,冬梅见不得。
冬梅看着南墙根站着的那个如矮冬瓜一样的男人,任她怎么骂也不知道哼哧一声,只自顾自的收拾刚用架子车从各处拉回来的纸盒子塑料瓶子之类的。撮了口唾沫狠狠吐在地上。
“朱三财,你个老不死的,你咋不去死,知道街道里都把我说成啥了?没给你吃好的,没给你穿好的,你个柳树桩桩一样的身子穿啥都一球个样,他们一个个瞎球个眼了,我吃个啥了?”冬梅骂完还不解气,便转身把靠在墙角锈迹斑斑的破铁盆子踢的叮当响。
那盆子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儿才停下来,好像在寒冬的冰碴子上诉说往事。
“骂人就骂人嘛!摔个盆子干啥哩,卖了还能值几个钱哩,”三财见冬梅进了屋才敢说这话。
冬梅不情不愿也和朱三财过了几十年了,两儿一女如今都已成家立业,可是冬梅心里是有怨气的,这些朱三财都明白的很。
要说这冬梅也怪可怜的,十八岁那年,家里的土坯房逢下雨就漏的不成样子,屋外大雨磅礴,屋内细雨绵绵,屋后土夯的墙壁上一条深深的裂缝如同张宝腿上那条伤疤扭曲狰狞。张宝是村上有名的光棍汉,总是走东家串西家混口吃的,逢人就撩起库管说他那条伤疤,“看见我这伤了吧?年轻时候在生产队我可是劳动模范,”说完便使劲儿吧嗒两口旱烟。
父亲看见一回说一回“墙不成样子了,说不定啥时候这房就塌了,到那时候......”,说的冬梅耳朵起了几层茧子自己都数不过来,每每这时母亲就知道围着火炉哀叹,母亲的双手搭在茶壶边上,茶壶里是早上喝剩的茶,母亲抓一大把茯茶,再放一小撮盐,再添些许水,这一壶茶便能喝上好几回,迎来送往便全靠这壶茶了,只是那茶壶被熏的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炉子里的火并不旺,母亲的手压根就没热过,也许是她早已习惯了这个姿势。
“穷光阴实话把人逼死了,唉......,” 说完母亲便不再说话。
冬梅渐渐明白了,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弟弟还没有放学,父亲、母亲、冬梅三个人同时将手放在火炉边,说是取暖,倒像是给手找个安放之处。
偌大的院子就三间北房,按说冬梅都这么大了早应该和父母分房睡了,可除了一间伙房,大房就这一垌炕,农村人都讲究多,不管穷家富家,都要留个中堂供财神,逢年过节还要摆祭祀品供奉先人。年年的财神都换新,不见穷人挣光阴。
一家老老小小只得挤在一个炕上,着实憋屈。
父亲坚决要让弟弟上大学,有了知识到哪儿都能挣到钱,父亲认死理,上辈人吃了太多没文化的亏,到头来穷光阴还要把人逼的往墙缝缝里钻。但是没钱,没钱只能干瞪眼。
眼看着张栓牢家,李才柱家的娃娃上完学当老师的当老师,镇上供销社当售货员的当售货员,把那两家人神气的呦!恨不得把头抬到天上去。
冬梅的父亲把烟锅子灰往鞋底敲了敲,骂了一句“把他的先人”,抖了抖披在身上的棉袄,转身就走了。父亲管村头扯闲话叫领会政策,父亲这也是领会政策去了。
前几天有人上门提亲,冬梅一见对方是个矬子,顿时来了气,当时提亲的人在,冬梅不好发作,父亲满脸堆笑,恨不得把满口的黄牙都露个干净。
“爸,我不缺胳膊不缺腿,长的也还能见人,你咋个意思?”冬梅小声质问父亲。父亲见状态度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丫头,你还嫌弃人家,你看看我们家,没饿死你们娘仨已经不错了,要不是我还有擀毡的手艺在,恐怕早饿死了。”父亲说完装了满满一锅子烟叶,吧嗒吧嗒几口,烟味熏的父女俩顿时咳嗽起来。
“知道不,咱们家以后的日子好不好,全看你丫头了,矬子咋了?矬子他家也算是半个城里不是?人家在镇上有杂货铺,老汉是供销社退休的工人,”父亲意味深长道。
人比人没活头,长的好有啥用,没钱就是没钱。
今天父亲旧事重提,分明是在给冬梅敲警钟,让她认清形势。母亲左一声唉右一声哎,唉的冬梅心烦意乱。
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情于理冬梅都不敢拒绝。也许是穷日子把父亲逼的实在没活路了,也许是对方在十里八乡就瞅中冬梅了。媒人一次次上门催,父亲看看冬梅,再看看炕桌上摆放的杂面馍馍,难为情的挠挠头,冬梅将头塞到炉子底下,尽量不和父亲的眼光有所交流。
最终冬梅还是向父亲妥协了,准确的说是向生活妥协,向命运低头认输。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只是嫁给朱三财这件事情在冬梅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梗。
亲戚们羡慕冬梅嫁了个好人家,家里不仅有钱,最主要是对冬梅好,冬梅嫁进来时,除了做饭啥都不会,婆家楞是把她送进城里学会了裁缝的手艺,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饿死的厨子八百斤”,有了手艺到哪儿都不吃亏。
临街的一间商铺被三财他爹租了下来,冬梅自此靠着手艺吃饭,底气十足。
如今年过半百,儿女双全,冬梅自然不用再缝缝补补。裁缝铺被儿子改成了小超市,冬梅和儿子儿媳白天挤在超市里,一个小隔断里锅碗瓢盆、电视、冰箱还有木架子搭起来的板床样样齐全。
日子越过越红火,朱三财逐渐成了这个家的局外人。
朱家还是镇上那个有钱的大户,多半钱财掌握在冬梅的手里,儿子朱贵看清了形式,对冬梅更是百依百顺。
“要我说,超市就让儿子开,你回家来嘛!”朱三财抖了抖身上的灰尘,没敢进里屋,在堂屋正中瞅了瞅里屋低头收拾东西的冬梅。
“闭嘴,不兴听你说话”冬梅眼皮都没抬一下。
镇上的流言蜚语像破口的堤坝,裹挟着浑浊不清的水流没过街口正在向街中央呼啸而来,朱三财走在街上,人们在他眼前一口一声三财叔的叫着,在他身后却投来鄙视的目光,甚至还会“小声”议论:三尺的个子,木桩桩身子,浪费了一身好缎子,家中的美娇娘守不住,迟早是别人的。
哎……作为男人,朱三财只能把这种议论当做耳旁风,他相信已经五十岁的冬梅对别人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不过,他也仔细观察过冬梅,确实,五十岁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明显的皱纹,皮肤白净,打扮时髦。
再看自己,头发花白,粗壮的身子裹在夹袄里,棉絮还从破洞处冒了出来,衣柜里倒也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可他这整天喂鸡、喂猪外兼捡破烂儿的活计,即使换上了也不见新。
他想,只要冬梅还在这个家里,他就要守住这间住了几代人的老房子。眼下准备翻修老房子的钱一半被儿子拿去开了超市,一半儿让冬梅在城里买了房。
而他,也似这老房子般渐渐褪去了往日的色彩。
搬家那天,一家人忙里忙外,朱三财却帮不上一点忙,只能缩在角落里整理他的那些破盆瓦罐。
冬梅破天荒的眉开眼笑,三十年前他们结婚那天也没见冬梅这么开心过,倒是朱三财一厢情愿的笑得像个傻子。
许多人“夸”朱三财讨了个漂亮的婆娘,朱三财笑的更加夸张。
婚后,朱三财把冬梅宠上了天,父亲朱得财每每下班就变着法子给冬梅带来好东西,在朱家看来娶到冬梅是他们祖上积了德,而张家在冬梅嫁给朱三财后捞到了很多好处,平房转眼成了十里八村唯一的砖瓦房,儿子顺顺利利上了大学,借着冬梅的接济还在城里买了房娶了妻。
不过,张家也始终相信,嫁给朱家是正确的选择,至少让张家的经济前进了十年,让张家的地位在村里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只是……要是姑爷不长得那么磕碜就好了。
这就好比邀请一个乞丐饱餐一顿之后,乞丐却告诉你不如给点钱更实惠,还要对饭店的菜品头论足一番,但是他忘了,在这之前他一直风餐露宿。
所以,人心永远没有满足的时候。
或许,因为朱三财的相貌让儿子朱贵从小受尽白眼,纵使家中有钱也难抵自卑,小时候趴在朱三财背上乐开了花的儿子现在和朱三财渐行渐远。
说不上三句总要大吵一场,朱三财笨嘴笨舌,被儿子怼的说不出一句话,冬梅坐在一旁像个旁观者。
搬进城里的冬梅过起了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她和儿子的工作就是把镇上的超市经营起来,顺带去老院里摘些时令的蔬菜带回城里。
朱三财看到他们总是咧开嘴傻笑着,他不会计较这些,一家人不该是这样生分的。
冬梅在城里爱上了跳广场舞,同时也相遇了爱情。
那是一个午后,一起的舞伴邀冬梅去聚餐,餐桌上冬梅认识了李安白,李安白退休前是一所乡村小学的教师,退休后在县城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书法培训班,在此之前,冬梅认识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乡下人。
李安白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的绅士风度,再想想朱三财逢人时那一脸的傻笑,两个男人的距离犹如天上地下。让冬梅更加觉得如果认识朱三财是一个错误的话,嫁给朱三财就是一个毁灭性的错误。
而她,更像是一个时代下利益衍生出的产物。
舞伴都知道她有一段不幸福的婚姻,既然她不能抽离那段婚姻总要在精神上有所寄托。离异单身的李安白稳重干练,一头花白的头发梳的很整齐,聚会那天他穿着淡粉色的衬衫还打了领带。
吃饭时,冬梅和李安白的目光有意无意触碰到一起,冬梅拿纸巾擦拭着额头的汗珠,透过指缝细细观察着李安白,舞伴们一口一个李老师的叫着,李安白谦逊,主动为大家端茶倒水。
夜里,冬梅躺在床上,想起和李安白在广场上跳交谊舞,在路边摊烤串,在茶餐厅进餐,这一幕幕不无时无刻提醒着冬梅,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冬梅有了有史以来的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和朱三财离婚,她要冲破世俗的牢笼,去追求心目中这说不清道不明让人心动的感觉。
后来她才明白,很多人管它叫爱情。
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黄昏恋吧!总是要赌上一把。冬梅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惊吓过后,她仔细斟酌这三十年来的人生,对这个世界既爱又恨。
或许恨的更多一点,若是还身在农村她断不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的,这样的想法一旦涌上胸腔便轻易不会覆灭。
如果说,朱三财当初用厚礼娶她进了朱家门,那么这三十年来她忙前忙后,把朱家打理的紧紧有条也算是对得起天地良心。
人生总不能一直为别人而活,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她从没觉得此刻比任何时候还要清醒。
天刚蒙蒙亮,东方泛着鱼肚白,冬梅从柜子里取出昨夜收拾好的包裹,独自坐上回老家的公交车。车子一路走走停停,车厢内人渐渐多了起来,熟识的老乡时不时过来和冬梅打招呼,冬梅随便应付几句,转过头继续看着窗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