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漫笔之零


  这标题的来历是这样:寒假我呕心沥血地写了一篇小说,预备投在校刊《青果》上。开学第一天中午,我把它给身边的男生看,他们都提出了赞美与建议。就在那天的后来,我和小王子谈了很久,关于哲学,关于艺术,还有——关于美。


  “……让我印象很深的就是你在这里写道,关于艺术的那段议论……”

  小王子快速翻了翻刚合上的稿件,默读了两句,又用指尖在那一段上扣了几下。

  “对,这里,你说——‘艺术本应就是美的,我无法接受艺术不纯粹,就像无法容忍自己的眼睛里进一粒沙子’……还有——‘莫非美的诞生,是从丑的泥潭里爬出来的?’”

  他把稿子翻扣在桌上。“你说无法容忍艺术不纯粹,这让我想到了尼采的《悲剧的诞生》……”

  他支着手托着腮帮,抬眼看着食堂高深的穹顶,笑眯眯地打开了话匣子。于是我们聊了一个小时的尼采。我回想起缪老师上课的声音:

  “人人都有世界观,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哲学家,因为他没有把它系统化,没有形成他自己的理论……”


  美的感受人人都有过,鲜有人思考出自己的理论来。因为那是美学,而美学家们——他们营造的思维宫殿虽不比哲学高耸而宏伟,却留得后世心醉。相较之下,我就像在海边堆砌着沙雕,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小孩,海浪偶尔冲来的贝壳便使我激动不已。虽然现在还是散乱的一些感悟,我也想有自己独特的视角,成我一家之言。然而这已经是一个很高远的理想了。

  我又不是魔法师,只消念一念咒,一座蔚然的城池就拔地而起。于是我想过借鉴前人。我原以为美学大师谈美总应该把理说得“富于美感”一些,让哲学的启迪与艺术的熏陶珠联璧合。但当我看到《美学》一书上赫然的“黑格尔”三个字,我就感到不大对头了。有一句话,大意是说德国曾两次横扫世界,一次是哲学,一次是战争。我没拜读过黑格尔的哲学著作,但他著作的风格,从二战中的德国也可见一斑。压抑、冷酷,译名时都用了“黑”这个字眼,看来有这样印象的人不在少数。总之,那本书与我的预想大相径庭。他们俨然把美学当做科学来研究,一个个定义、定理,理论的严密程度堪与物理学媲美。我自然被震撼,在哲理那繁复的宫殿面前头晕目眩,莫说登堂入室,连门也没敢敲就灰溜溜地走了。

  我只好放弃了自创理论的念想,为时间所迫,也不再去研究书中那些理论。但我心里仍是不服气——黑格尔家境不错,德国那时也没有高考,生活也不像现在这样繁杂,待在大学里,他有足够的闲工夫把他的理论发展到吹毛求疵的程度。

  有时我会感到失望,比如现在——在我眼里充盈着情感,富有生命力的美学,竟然被如此地束缚在说理的桎梏中。然而美学到底应当给人精神的抚慰。有人想把美归结为理论昭于天下,说服所有人接受他的观点,在他眼里,这自然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但我研究美,只因那种动人心弦的情绪,只为了洞悉自己内心的感受而已。在我眼里,美就是模糊的,是灵动的,是神秘的。美的研究,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那么一点禅意,美学的探讨也应如机锋一般轻轻点播。美对于每个个体都是独特的。美到底在个人自己眼中才有意义,如此又何必在乎他人的评定?至于我曾想得出的理论,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只是美在我眼里显现的方式罢了。


  小王子启示我认真思考起美学来。我渐渐想明白了不少东西,也开始将小说中艺术的目光放到生活中。为了练笔,也为了将所思所感记下,我常常写一写,然而每次都文体不明。说是日记却又工于构思,说是小说、议论文都不纯粹。每次都是深夜在台灯下遐想,便随口取个名字,唤作“灯下漫谈”,预备“之一之二”这么排下去。这文章不久前才开始动笔,未待完篇,那日我却文思泉涌地又另写了一篇,并一气呵成地取名为“之一”篇。然而我原本预备这篇作为第一篇,一则开宗明义,二则这篇讲的故事对启发我思考文艺意义重大。于是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之一”篇既然已经有了,不好再改,而我又欲将这篇放在首篇,该如何是好?这令我想到了物理学的一个先例。当初老师和我们说“热力学第零定律”,我以为那是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后来才知道,第一定律之后,物理学家又发现了更为基本的规律,万般无奈,只好以“第零定律”来命名。既如此,我索性就效仿前人,来个“灯下漫笔之零”吧。


  以上就是标题的来历。那么言归正传,故事要开场了。




  壹


  虽说该是期初考试复习的时候,此刻坐在食堂的我们都自顾自悠闲地消磨时光,丝毫没有紧张的意思。一旁张赟量飞快地摆弄手里的魔方,魏歆华终于安静下来做他的地理试卷——几分钟前,他还为小说中的自己而哭笑不得。主席在桌对面,手里拿着笔,面前摊开卷子,还滔滔不绝地与我身旁的校花谈论日本文学,谈论村上春树、川端康成。校花向后躺在椅背上,一边听一边翻着卷子。而我正忙着将答案上的答案转涂到试卷上,还侧耳听着他们对我作品的评价。

  食堂的光线澄澈明亮,仅有的噪声也仅氤氲在远方而已。


  “其实我觉得小林的文风和川端康成有点像。都是专注于‘美’的,朦朦胧胧的那种……”

  主席虽是这么说,但都是一路顺风顺水走来的学生,恰逢青春年华,文风朦胧的大有人在吧。

  “川端康成的《雪国》写得很好,里面驹子的形象很纯净,很美……《千只鹤》里女主的形象也很美,只是他在这部作品中为了追求美而背弃道德,虽自言追求美的极致,还是招来了不少非议……”

  而这些我都没读过。我为自己学识浅薄感到遗憾。校花始终静静地听,不时点着头。忽然,沉吟着的主席想起什么似的,又抬头对校花说:

  “哎,你知道嘛?川端康成他本人说,他笔下的驹子是有原型的,现实中有这么一个人,而叶子是没有原型的,完全是他想象出来的……”

  “驹子是有原型的,而叶子是没有原型的”——虽然那时我还没读过《雪国》,“驹子”和“叶子”这两个名字不能引起我更多的联想。但关于小说与人物形象,这似乎是那天我听到的最精辟的话语了。




  贰


  后来,我常感到自己进行创作的那几天是天真而好笑。明明是寒假末的三天,作业仍没完成,却像点燃了魔鬼般狂热的信念,闭门造书,揣摩作品的情节、人物、遣词造句、每日伏案到凌晨两点,简直寤寐思服了。若仅限于此,那只是像文学巨匠的灵感喷涌,在特殊时刻燃烧生命,成就自己的价值,传后世不朽的名篇,不仅称不上天真好笑,还能赚来个艰苦创作的美名。但我不是巨匠,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只会被认为是“三分钟热度”罢了。

  不过,最为天真而好笑的还是我所写的题材。我是想写点什么练笔,而那不久之前,我经常不得不参加舞蹈社的活动。嘴上说是不愿意,之后回想起来还挺值得怀念,常感于舞社的种种。便想写着点什么留作过去的纪念,使这经历不至于湮没、无从寻觅。而舞蹈社,自然是女生居多,与我难免有来往,有来往就难免产生情愫,有情愫难以排遣,诉诸文字,这都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让我想起曹雪芹,他算是我可以仿效的前辈。我知道《红楼梦》也是他老人家少时回忆化成。从前看书时,我总替曹老担心,这种担心和我对自己文章的担心无异——整本书多是些女孩子行列里,家长里短的琐事。按书中看来,曹雪芹少年时遇着这么多有灵气的女孩,是幸运的;而将少女们写进书中,使后人从那文字中生发出瑰丽的想象,他是成功的。虽然我清楚曹老的心思,但必定有人恶语中伤,说他“多情”,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花心”。他并非是世俗眼里的多情,他只是单纯地欣赏,可以说惊叹于少女们言行中沁出的美感。这是一种纯洁而高尚的审美趣味,着眼于“情”,而与“爱”无关。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男女之爱。而应当说,是共处的经历加深了曹雪芹对她们的美的体验。

  说这么一通,其实是希望把自己往曹老那靠一点。写得好了,可以自诩一个“曹雪芹第二”。然而曹雪芹已经成为了“曹雪芹”,那个写出了“伤金悼玉的《红楼梦》”,享誉后世的曹雪芹。他心中的情感、书中的文字,他对女性的看法,自然而然地被正确地认识。世人皆说他有极高的艺术造诣,他对青春少女的那份欣赏,也自然而然地被标榜为“使闺阁昭传”,是“女性的颂歌”。那些仍觉得他醉心于女孩之间、不太像话的,想必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花心到了极致,一部意淫出的《红楼梦》空前绝后。曹老国学积淀深厚,他有资格去回忆、去描摹、去歌颂;而像我这样的半吊子文艺青年,不知轻重,再去东施效颦的,未免要贻笑大方。而那时的我全然没有考虑这些,只顾将心中所想抒发出来,想来是有些天真而可笑啦。


  话说回来,美本是一种极主观的感受。文学和艺术,本就不应太在意别人的目光。即使全世界都将它否定,美也可以只存在于你自己心中。但我也不能掉入以自我为中心的陷阱。用日记流水一般轻飘飘的文字记录发生的事件,仅来自娱自乐,像小孩子过家家那样,我是不甘心的。还是应该经过加工、创作,把我的感受浓缩起来,借世人都能欣赏的艺术形式加以传达,让更多的人有共鸣——当然,这非小说莫属。

  小说的理论我还懂一些——我首先需要一个主人公,一个故事的中心。于是,我很自然地想到了舞蹈社里给我印象最深的那个女孩。我想尽可能贴切地写清楚她的形象,但我不可能把她复制一份,原模原样地塞到书中,然后指着她对读者说:“她就是这个样子!”,或是“她就在这儿,请诸位自己去看吧!”——如果写小说像这样省力就好了。和日记不同,小说里的人物都是从无到有,吮吸着作家的笔墨与行文而逐渐活过来,丰满起来。创作的每一笔都有构思,这要付出艰辛的努力。而我闭门的那几天,为了把那个女孩子写好,也是殚精竭虑,茶饭不思了。

  这大概是最可笑的地方吧!一个男生,若心心念念想着某个女生,无疑会被认定是爱慕之情溢于言表,甚至他本人也会感到困惑。当然,我是有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的——我那是为了小说的创作,是为了崇高的艺术事业而“献身”。

  所幸我的努力有了回报,可能遭受的误解看来也值得了。在书桌前辗转、挣扎了许久之后,我终于提笔写下了“童言”二字——那是她在书中的名字,此后我几乎把她的真名给忘了。这似乎是她由生活走入小说的第一步,由客观的人上升为艺术形象的第一次突破。而要让小说褪去俗气,而蕴含阳春白雪般清新别致的美,我常常自投于回忆的湖中,探寻已经沉底的,那些关于童言的片段,字斟句酌。




  叁


  说起来,我在舞蹈的选修课上第一次结识了童言,也正是因为选修课,我和舞蹈社有了如此多瓜葛。

  一开始对她的印象呢……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孩,有点娃娃音,面容清秀,天真活泼,还有——跳舞很好看。但那时每个星期课上都能碰到,想看她跳舞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并不那样在意。直到第一次课堂展示,大家都表演自己的节目。她呢,衬着“水调歌头”的曲子,带着几个女生舞了一段古典舞。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旧词本就可作新解。同样的思念、无奈、豁然、遥祝,放在苏轼笔下有男性的超然与洒脱。笔调清冷得如同月儿所在的广寒的宇宙,所写的是高远的思绪,所传的是臻至大我境界的欢喜。而短短几句经王菲之口唱出,加之童言飘摇的舞蹈,简直脱胎换骨。不再有对人生对的追问,有的是富于幻想,充满好奇的闺阁中的天真烂漫。那思念也变成细腻的体贴,耳语一般温存。她一边舞着,口中还咬着词儿,而我听着、看着——她那含蓄而顾影自怜的情态,俏皮又娉婷婀娜的样子,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了。

  尽管舞蹈课给了我们尽兴欣赏肢体语言的正当理由——若在平时盯着人家女生看,多半会招致反感——但我仍感到羞耻,目光躲躲闪闪,不敢尽情消受。她的样子真美,简直令我自惭形秽。她不配我去欣赏——是我配不上去欣赏她。她也不应当被我们好几个男生,这样死死地盯着看——这让我感到某个只有我知道的,惊天的秘密被泄露了。


  竟有女子可以舞动得如此得体、协调而优雅,而她又偏生面容姣好。于是,我开始关注她,认真欣赏她每一次表演,打听她的名字和班级,有一段时间还试图了解她平时生活中的样子。她的舞始终那么动人,但我和她一直保持着极远的距离。一起上过一年的课,几乎不曾说过话,对她的印象也单纯而片面——甚至不及那些与我同班,跳舞远不如她的同学——到头来,几乎可以算做“不认识”。

  印象里唯一的那次,选修课前,我静坐在长凳上等待我的舞伴。突然传来轻快细碎的脚步,当然了——是她,携着一个和她要好的女生。她用玲珑的嗓音随口唱道:

  “大河向东流呀——天生滴星星参北斗呀!……”

  接着推门进了舞蹈房去。

  歌里的语气词“哇”“啊”一律被她改成了“呀”。滔滔大河变成了叮咚的清涧,众星拱卫的北斗也变成了亮晶晶的小星星。她有如此可爱的一面!那让我感到幸运,惊喜,终又不免失落——

  我对她零星的回忆仅此而已了啊!


  若以这样的观察和了解入文,我显然不是个合格的小说家,而我还是写成了。

  小说里的主角童言竟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




  肆


  最后的场景设置在表演结束后的来秀坊——


  那天的演出很成功。结束后,徐老师和几个舞社的女孩子被围在中间,兴高采烈地说着、笑着。

  童言美美地立在舞台上,背后拿一束鲜花,周围的闪光灯不停地亮着。

  歆华挎起书包回家去了。

  而我倚着侧门的框儿,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久久没有离去。


  最后,打上日期时间,小说写完了,我却对着它惋惜了好久。虽是星夜兼程,为何这么快就结束了?创作的过程虽然辛苦,却真切地与书里的人物一同哀乐着,像是重温了一遍我们舞蹈班从相聚到四散的过往。我像是在讲一个童话般的故事给自己听,期待着故事的下文,而它竟不得不戛然而止了,没有下文。

  大家都知道,演出过后难再相聚。“跳完这场舞,你高中的舞蹈生涯就结束了”,这是歆华对我说的;“但是希望你以后回想起来,自己在高中时代,在舞蹈房留下了美好的回忆”,这是徐老师告诉我的;“而再不能看童言跳舞——苏州中学的童言,十七岁的童言——无论如何不能了。脑海中再鲜艳的记忆都将褪色,化为模糊的光影,化为一团虚无……”这些——是我自言自语的。


  书写完了,她却在我心中挥之不去。我时常想到书中的场景,就想到她的原型在现实中的故事。她欣然接受观众留影的请求,拿着下面的人送的一捧鲜花登上舞台,一下子有了仙女般的气质。还有,她衬着“水调歌头”起舞。还有,一次排练间隙,我随意望去,发现她坐在落地的镜子前,自顾自地系着舞鞋的系带……这都是细细选材、精心设计过的场景,构思了无数遍,印象深刻也属自然。


  我雕琢着她在小说中的形象。

  早上起来关心起她的动态。

  晚上浴室里放的音乐,从周杰伦的情歌,变成了她自己录的歌。

  有时留恋起她的舞,就塞上耳机,放王菲的“但愿人长久”来听。音乐一起,心便跟着悸动,一潮潮随着血液散布全身,仿佛回到了那年的舞蹈房里。

  那天晚上睡前,童言仍在。而第二天清晨醒来,朦朦胧胧记起的还是她。

  大概创作的余韵还未消散,这样过了好几天,我惶恐不安起来。从前我总这样替自己心中的好感开脱——带着审美的眼光去看,就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样欣赏她们,心中的好感都是审美过程带来的,与她们自身无关。大家都喜欢星月夜的色调与笔触,但谁会对一幅画动情呢,对不对?

  大部分时候是这样,但这次却有些自欺欺人了。


  童言俨然成为了无暇的天使,而我心中日渐困惑。几个星期前——在我动笔之前,她还只是一个平常的女孩,并没有笼上这样的光环。我这几日并未和她接触,何以她有了这样的变化?

  开学后,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她本人。在书院巷,我背着书包,她和另一个女生一起迎面走来。

  我偏过头去、用余光看她。我希望她不和我打招呼,继续对我不理不睬,像从前上课时一样。但她看见我,没有迟疑,朝我招了招手,说了一声:

  “哈喽!”

  我勉强应了一声,我们便错肩而过了。转身回望童言的背影,失望而沮丧。

  相似的场景一下子让我想起,去年秋末风紧的时节,我走在香樟大道,而她在前面不远处,瑟缩在大衣里,步履蹒跚。一阵寒风吹来,落叶纷纷而下,而她散乱的鬓发在落叶里无助地飘着。


  她像折翼的天使从我的心空坠落。她并不是天使般的,她和凡人一样,这让我无法接受。难道我的小说中她的都是假的、捏造的?而我分明感受到她起舞时超越尘世的美呀。

  仿佛我摘下眼镜,看到了她两个重影。




  伍


  食堂依然光线明朗,我和身边的小王子还在探讨人物形象的问题。

  “我觉得我笔下的童言太单薄了,你知道吗——一个十七岁的高中女生,活泼可爱,长得也好看,跳舞也好……她太完美,又太平常,她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别的女孩子,读完之后留不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小王子看着稿件沉思着。

  “不过,我也没有办法……你知道我和童言不熟。我对她实在不了解,只见过她跳舞,几乎都没怎么说过话……你看,小说里面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她的台词……”

  “嗯,对……”

  小王子附和着。而我突然顿住了,张着嘴巴凝视着虚空中的某点,皱起眉毛,又忽然舒展。主席说过的话在我脑中飘荡:

  “驹子是有原型的,叶子是没有原型的……”

  我一下子被灵感击中了!

  “哎……你说,我把她写成一个哑巴怎么样?”

  这句脱口而出的话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越来越确信,“一个哑巴……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她就应该是一个哑巴啊!”

  我擂着桌子,激动得跳起来。

  小王子恍然大悟,眼睛放光。一旁主席和校花投来疑惑的目光,我又忙着向他们去解释了……


  童言没有和我说过话。就是说,她的言语对我来说没有意义。那么,在我的世界里,她不就如同失声了吗?天呐,童言竟然是哑巴!这无疑是她形象上画龙点睛的一笔,小说里的她一直以来缺失的,似乎就是这个。终于,童言挣脱了她的原型,离开坚实的地面,插上翅膀飞向幻想的瑰丽天空。

  到了这时,主观与客观,两种形象的差距已经大到不可忽略了。一个,是我心中天使般的舞者童言,美丽的失声少女;另一个,是苏高中里普普通通的一个女生。

  “驹子是有原型的,叶子是没有原型的……”

  我终于明白“原型”一词的真正含义。当你有感而发想写点什么,你总会写一个现实中存在的,你认识的人,而且你总以为自己要写的就是现实中的事儿。但当你创作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加入主观的想象,或称为“艺术的创作”。你与原型愈疏远,可供发挥的空间就愈大——从这一点来看,我与童言原型的疏远,倒是一件好事。潜移默化之后,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所写的不再是现实中的真人了。

  童言便是我心中这样造出来的。笔下的小说完篇的那一刻,她舞蹈的艺术的灵魂已被我剥离而抽走,挣脱原型的束缚,犹如飞蛾离开茧蛹。我给飞蛾取名为童言,让她生活在我心中明媚的大千世界一方净土,永远无言,永远翩翩地舞蹈。至于那空洞的茧蛹,很快又重新长出和别的同学一样的灵魂。

  其实,细讲起来,这样的创作无时不发生着。只要是客观见之于主观,必定有创作的成分,只是其中差别微乎其微。让这形象分明起来的,是大喜大悲的时候,谈恋爱“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时候,逸兴遄飞、艺术创作的时候,还有,当一个人离你远去、离开世界之后。


  然而对她本人形象的认识终究只有一个。她究竟是童言,还是童言的原型?我内心偏向于前者,我更愿意认识一个完美的天使。但是我不能这样抉择。童言只存在于我的主观世界,只有我认识,将主观与客观混淆起来的人是疯子。况且,童言一旦被创作出来,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和她的原型没有关系了。那么,只能接受她平凡的事实了?或许是的;又或许,她会重新长出一个可爱的同学的灵魂——这个她大家都认识——总之,这个问题我还没想清楚。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可以去我心中的世界,找童言一起玩耍。

  自己在小说里这样写道:“……言及舞蹈,我终究是一个男孩,无法真正融入女生的行列,更无缘同她们翩翩起舞……”

  那天在浴室,不知该放哪首歌,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把周杰伦的曲子捡起来听一听,便放了一首《发如雪》。古风的音乐渐渐地响起,眼前被蒸腾的水汽模糊了。恍惚间却想起来秀坊,我闭目端坐在舞台上,台下只有另一个我静静地看。她随着清丽的古筝声从帷幕后出来了,衣袖蹁跹……

  那时我觉得很惭愧——虽然做这样的想象不必征得她本人同意,且只是共舞而已。而现在想起,那当然不可能是她,那还是童言。那个可能让我喜欢的,也不是她,只能是童言了。




  陆


  我终于把写小说时遗忘的,她的名字找回来了。她褪去天使的光环,变成普普通通的学生,以一年一岁的速度远离我们相交的时空点。而童言呢,离开现实的舞蹈艺术的哺育,将永葆十七岁,然后在我心中渐渐枯萎。故事大概就是这样。

  最后有什么能留下来呢?没有,除了主观上曾让我惊叹过的美感。

  这就是第零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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